王德發這段時間患得患失,一直自己在跟自己作斗爭。
眼下除了過中秋節,最主要的事就是準備王成龍去上學的事。
馬秀娥親自陪著成龍在街上給自己選她喜歡的床單被套,她要親自給王成龍縫被褥。
起初王德發不讓馬秀娥縫,說是床單被褥通知書上都寫了,去了學校可以統一買的。馬秀娥不愿意,非要自己親手縫一套舒舒服服的被褥給成龍。
其他的注意事項,通知書上寫的很清楚,王德發按照上面的要求,一一給成龍準備著東西。
中秋節前后,街道上還有賣晚熟西瓜的,王德發買了兩個大西瓜,還有很多水果,月餅是馬秀娥自己做的。
一家人的中秋節過的其樂融融。
王成龍還開自己弟弟的玩笑,說:“貴生,現在啊,咱家是兩個家了,你也有自己的家了。”
王貴生聽的云里霧里的,就一個勁的笑,一旁的水仙看著貴生笑,自己也笑起來了。
王德發吃完中秋滿桌子豐盛的飯菜后,自己找了把小凳子,也不知道是從哪找來了一個裝散酒的塑料瓶子,拿著一個勺子,把他買的一個西瓜撬開,用勺子在里面使勁舀西瓜汁,然后裝進塑料瓶里。
“爸,好好的西瓜,該殺了吃啊,你這是干嘛呢?”王成龍看著她爸說。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是爸給你自制的西瓜汁飲料,明天去學校路上,給你帶上。”
王成龍聽著王德發話、看著王德發不停地把西瓜汁用勺子擠出來,啥話都說不出來。眼前這個給他擠西瓜汁的男人,就是這么多年來,她恨過、記仇過的父親。
鎮上明天有幾個和王成龍一樣要去報道的,學校不一樣,也約不到一起,王成龍連個同行的同學沒有。
王德發早在馬秀娥給王成龍做飯的那半個月里,就和她說好了,如果王成龍考上了,要馬秀娥和他一起去送。馬秀娥還沒去省城,王德發這么做,也是想著能帶著她去省城走走。其實,對省城,王德發沒什么向往的。那里的醫院,治不好貴生的病。這次送王成龍,從心情上,要比每次帶著貴生去檢查要好很多。
晚上的時候,全家人都舍不得王成龍,坐在屋子里聊了好久。要不是王德發讓所有人早點睡覺,估計能聊到天亮。就連王成龍的奶奶,滿目慈態地坐在炕上,看著自己的大學生孫女。
“都趕緊睡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著坐車呢。”王德發讓所有人都別聊了趕緊去睡覺。
馬秀娥去了趟后院上廁所,后院的路燈雖然開著,她還是有點心驚膽戰,好在廁所離羊圈近,圈里的羊一聽到人的聲音,就會站起來,偶爾還“咩咩”地叫兩聲,這幾聲叫,讓晚上來后院上廁所的人就不覺得那么害怕了。
馬秀娥準備回屋的時候,眼睛撇了一下羊圈,剛才她上廁所就覺得今天的羊叫聲沒平時那么吵雜。她定睛一看,羊少了一只,懷疑是不是自己看錯了,馬秀娥又仔細地數了一遍,沒錯,是少了一只羊,一只大羊。
馬秀娥急了,怎么還羊沒了呢。快步就回屋里了。
“老漢,老漢,圈里的羊少了一只,羊丟了。”馬秀娥一臉著急。
“啥?圈里的羊還能丟呢?”
“是啊,一只大羊沒了,我剛上廁所發現的。”
羊在圈里還能丟了,王德發想不明白誰有這么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能把羊給偷了,王德發不信,起身就準備往羊圈走。
貴生的反應慢,王德發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他拉住了王德發的衣服,弱弱地說了一句:“羊,羊我,我賣了!”
屋子里的所有人,愣住了。
“貴生,你再說一遍!”王德發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王貴生沒說話,從兜里掏出來六百塊錢,啥話沒說,就塞給了王成龍。
“姐,錢,錢你,上學用,用!”
貴生的話,聲音不大,每個人卻聽得清清楚楚的。
王成龍沒有拒絕弟弟塞過來的錢,眼眶紅潤地說:“傻弟弟!”隨后,噙著的淚珠就掉了下來。
從氣憤中掙脫出來之后,王德發說:“貴生,羊你賣了多少錢?六百?”
“嗯!”
“你是不是傻啊,羊買回來就六百塊錢,辛辛苦苦喂了一年多了,你原價又賣了。”王德發罵貴生。
王貴生不說話,他爸說的沒錯,他本來就傻啊。
“好了,好了,都別爭了,賣了就賣了,只要沒丟就好。老漢,你也別貴生了,孩子是一片好心,況且,那羊,本來就是貴生的。”馬秀娥趕緊圓場。
水仙聽不到大家在爭吵什么,看見貴生把錢塞給他姐姐,心里明白了。手一直在拽著王貴生,讓他趕緊回屋睡覺去。
夜深人靜,王德發躺在炕上,睡不著。
明天出門的興奮和王貴生賣羊的事,讓他越來越清醒。
他生氣的是,王貴生把辛苦養大的羊給賤賣了,只有傻子才能做出這樣的事情,還能怪誰啊,貴生的傻,還不是自己的報應。
他心里,更多的是欣慰。突然間,他那種因為成龍要遠走、貴生成家所帶來的憂慮和擔心,好像有了答案一樣。
在這三個孩子身上,王德發突然覺得,他對自己已經進入遲暮之年的擔憂,完全是多余的。貴生當初養羊的目的就是要供給姐姐上大學,原因是因為王德發多不想讓他大姐念書了。他說到,也做到了。只是可惜的是,做生意的頭腦,王貴生是一點都不像王德發。
王貴生偷著把羊賣了就賣了吧,已經成家了,應該有自己做決定的權利了,冷靜下來的他,也不再責怪貴生,日子,最終還是要他自己過呢。
早上五點準,外面的天還黑黑的,王德發家一家已經全都起來了,馬秀娥在廚房里忙著給大家燒荷包蛋,饃饃已經擺在了桌子上。
王成龍仔細地檢查著自己東西,尤其是各種證件和錄取通知書,她裝在了自己隨身的包里。
王德發把準備的鋪蓋卷成個桶,裝在了他找來的一個干凈的白布袋子里。用繩子綁好之后,按著自己肩膀的尺寸,挽了兩條背帶,然后自己背上試了試,又放下。
水仙在廚房里幫忙你,貴生坐在屋子里,話也不說。
來弟也開學了,高中比其他年級開學早了一周的時間,等會還能不能送她姐,不一定。她也一言不發,就在那坐著。
一家人吃著荷包蛋,陸續的家里來人了。和王德發家關系還不錯的親朋好友知道王成龍今天去上大學,前來送一送。
來的人呢,百八十塊的給王成龍塞點錢,王成龍起初拒絕,看見王德發點頭了,就一一手下了。王德發雖然是個生意人,但是這點他做的還可以,不管咋說,來的都是熟人,錢多錢少都是人情,王德發記著這情,讓王成龍自己把錢收起來,他想讓王成龍也記著這份情。
最后進門的,又是李啟陽,可以理解,畢竟他們家離的遠,這一大早能趕得上,他肯定得早早地出門。
自從王成龍高考以后,李啟陽對王德發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或許是時間讓李啟陽也明白了王德發的不容易,馬秀娥這個砍,作為李月萍的弟弟,也應該到了翻過去的時候了。
“謝謝大家來送成龍上大學啊,也沒準備啥,大家不要見怪啊。”王德發給屋子里所有的人說。
大家臉上都洋溢著笑容,發自內心對王成龍的祝福。
“成龍,出門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在學校,處處讓著人,保護好自己。”
“大學還是要好好學習呢,你腦袋聰明,可別放松啊”
大家給王成龍叮囑著。
吃完荷包蛋,時間也差不多了,王德發把東西收拾好,讓王成龍只背著自己的貼身書包,其他的東西,被大家早已經提在手里了,不用操心。
“去縣上坐車,還是坐路過鎮上上省城的車啊?”李啟陽問王德發。
“就在鎮中街坐車,去縣上還要走到汽車站,東西多,不方便。”王德發說。
鎮中街是老國道的一段,國道上來來往往上省城的車多,而且也方便。如果是東西太多,不方便上縣城坐本縣車站的車的話,很多人都選擇在路邊等過路車。唯一的區別就是,坐本縣的班車,大家都是一個縣的老鄉,走在路上能互相照顧著,過路車就不一樣了,人家肯定照顧自己的人。比如,坐本縣的長途班車,中途要是暈車或者方便的話,司機師傅肯定會及時停車,讓大家解決問題;要是過路車就不一樣了,為了趕時間,才不會因為一個外縣人打亂整個行程的。
當然這只是些個例而已,不足為奇,也不是拿道德評判的事情。
過路車每天七點半就會到鎮上,時間是固定的,路途上奔走四個多小時,到省城剛好就中午了。
送王成龍的人,大部分送到巷子口,打聲招呼就回了。到了長途停靠點的時候,也就王德發一家和李啟陽了。
“貴生,爸和你媽去送姐姐,后天回來,你和水仙,還有姐姐來弟,把奶奶照顧好,做飯的時候,你多幫著點水仙,聽見了沒?”王德發給貴生安頓。
王貴生點了點頭。
讓三個孩子照顧一個年邁的老人,李啟陽都不放心。
王德發似乎看出了李啟陽的擔心,說:“貴生的都成家了,來弟和玉婷也都是大姑娘了,沒問題的,三天時間,他們能勝任,放心吧。”
“我想著,要是得三天的話,我就讓我媳婦過來,先幫你把家看著啊。”
“不用,不用,你看看貴生,都成家了,你還當他們是小孩子。”
王德發說的沒錯,李啟陽也就沒再堅持自己的想法。
準時的很,跟往常的時間一樣,車來了。王德發遠遠地招手。
車停下來了,車上的副駕下來幫王德發把行李放在了車頂的行李架上,綁的非常牢靠。
“幾個人啊?”
“三個,兩個大人,一個孩子!”王德發回答。
副駕看了看王成龍,說:“都是大人啊,都是大人的票價。”
“是,是。”
“趕緊上車吧。”
王來弟已經去學校了,就剩下李啟陽、貴生和水仙、玉婷四個人站在車下面送著三個人。
王成龍要上車的那一瞬間,貴生突然向前撲過去,抱著姐姐就哭了起來。
“不哭,不哭,放假了姐姐就回來了,你要和水仙好好的,把羊也要放好了,聽話!”王成龍也已經哭了,說完簡單的話,把貴生推給舅舅,自己趕緊上了車。
班車的發動機轟鳴著,慢慢地走了起來。透過車窗,這個王成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鎮子,像演電影一樣從自己身邊劃過,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王德發想窗戶外招手,示意讓李啟陽帶著孩子們早點回去。
車外,貴生不知道怎么了,瘋狂地追著汽車跑,讓王成龍本來沉重的心情就更難過了。
這是離別,不是永別。在一個傻弟弟的眼里,就好像是一場生離死別,簡單、樸實的親情,才是讓王成龍值得為之掉眼淚的真正原因。
馬秀娥和王德發并排坐在座位上。
王成龍上車給自己找了個靠窗的位置,這是她第一次離開她熟悉的鎮子,十八年啊,她最遠就去了縣上讀高中。今天,她就要走出生她養她的地方,去開啟美好卻又未知的旅途。
王德發到現在,依然只是覺得,堅持讓成龍和來弟念書,只不過在告慰已經逝去的李月萍而已。今天是送成龍,可能明年就是去送來弟,一個個的送出去了,也就完成了心愿。
“到了學校,咱兩就只管提著東西,少說話。”王德發給馬秀娥低聲說。
“為啥啊?城里還不讓外人說話嗎?”
“不是,那倒沒有,主要是因為,你想啊,今天學校報道,能考上學的,是不是城里的孩子多?窮鄉僻壤的地方,能考幾個大學生啊?萬一讓成龍的同學看見了,笑話她咋辦,是吧?”王德發一板一眼地說。
“這不對啊,看見咋了?看見了你就不是她爹了?我就不是她馬姨了啊?”馬秀娥想不明白王德發是怎么想的,反駁了。
班車在路上飛馳著,盡管早上五點多就起來了,一路上,王成龍沒有絲毫的困意,一路上,她看到了荒涼貧瘠的黃土地上,艱辛活著的人們,想象著他們的祖祖輩輩是怎么延續下來的。
山,大;溝,深。這四個字,就是對黃土高坡最好的詮釋,誰愿意被束縛在這樣的環境里,只不過是,祖祖輩輩在那生活著,根在那罷了。
王成龍非常的慶幸自己,慶幸自己能走出這片讓她既留戀又想離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