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發這多半輩子,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接觸死亡。沒有那種失去了父親的通車心扉,更多的是舉足無措。屋子里的空氣,在深夜的襯托下,就像凝固了一樣,可惜再也聽不見女人的呼吸了。
三個孩子還睡在女人旁邊,睡的很香,對他們而言,好像一切都沒什么變化,對這個家來說,以后已經是個未知數了。
王德發眼里噙著淚水,足足站在炕邊有半個多小時,這半個多小時,腦子里就好像是在放女人這一輩子的電影一樣,只要畫面一動,眼淚就止不住的流。
她受了很多的痛苦,最后一絲氣息游走的時候,她很安靜,也很從容。面對女人的死,王德發總想用盡全力去抓住她,短短的時間內,他幻想著自己有讓人死而復生的特異功能,他不相信女人會離他而去,他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在做夢,他不相信,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直到,他觸摸著女人已經逐漸冰冷的臉頰。
人的一輩子,其實也就只是簡簡單單的一輩,就像是一場沒有返程的旅行,只要在路上,總會欣賞到風景,當然,這風景有時候也會戛然而止,生命從此當然無存。
王德發真的很感激女人這已經結束的一輩子,對自己的陪伴、對這個家的付出,他不是一個優秀的人,陪著女人的這半輩子,他做會計的時候,讓女人享過清福;非要生個兒子的時候,讓女人沒少受氣;坐牢的時候,讓女人受盡坎坷。
所有這些王德發能想到和女人之間的事,在腦子里瞬間一晃而過,原來,當一個人生命結束了的時候,在別人的腦海里,一生竟然是那么的短暫。
王德發走到自己年前裝的電話旁邊,找出李啟陽給的電話號碼。
“叮鈴鈴!”
李啟陽家的電話整整想了五聲,沒接起來,電話另一頭的王德發木訥地等著,他都忘記了長時間沒人接聽,是應該把電話掛了的。
直到第六聲鈴聲響起,才把李啟陽驚醒。
這深更半夜的,誰打電話?揉了揉已經睡的朦朧的眼睛,李啟陽好像知道是啥事了。
“喂,姐夫,咋了?”李啟陽拿起話筒就問。
電話那頭的王德發一下就哽咽了。
“你姐,沒了。”
“我知道了!”李啟陽說完這四個字,掛了電話,穿上衣服就去院子里把三輪車搖著了。冬天的深夜,三輪車的“蹦蹦蹦”聲音響徹了整個村子,李啟陽看見他媳婦已經被吵醒了,就把事情告訴了他。
“你在家把娃娃和老娘看著,我去送送姐。”
“你去吧,半夜開慢點。”
李啟陽到了他姐之后,王德發已經被徹底擊潰了,不知道要干什么。
李啟陽看著在炕上連身子都沒挪的姐姐,一下子就哭了出來,旁邊三個孩子,最先醒來的是王成龍,她看見舅舅撲在媽媽的身上哭著,一下子就明白了。
“媽,媽,你醒醒啊,你醒來啊!”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更讓人揪心。
王德發見李啟陽已經來了,坐在茶幾旁,開始徹底發泄自己的情緒,他也很痛苦,孩子失去了母親,自己失去了女人,一個完整的家,現在是徹底沒法拼湊在一起了。
“姐夫!”李啟陽叫王德發。
“姐夫,把孩子們帶到他奶奶的房子吧,我們收拾送我姐吧,人沒了,入土為安!”李啟陽情緒穩定之后,說。
王德發把眼淚擦了,把三個孩子帶到后面他老娘的屋子,進屋的時候,老太太已經在炕上定定地坐著呢。
“娘,我把孩子放你炕上,讓他們在你這擠著睡會。”
“走了嗎?”很少說話的老母親,突然開口說話了。
“走了。”
“哦。”
“走了好,不痛苦,一路走好!”老太太說。
這是從王德發出獄到現在,老太太說話說的最多的一次了。
隨后,李啟陽和王德發兩個人把女人抬到了地上鋪好的麥草上,房子里已經點上了蠟燭,還在正月里,天氣冷著呢,不怕女人在草席上躺不住。
慢慢地,王德發也從悲痛中鎮靜了下來,有條不紊地按照該有的程序,給女人操辦著后事。
清晨第一聲雞叫,劃破了遲遲不肯大亮的夜空。周邊的近處的親朋好友已經得知女人去世的消息,紛紛前來送別,幫忙的人也多了。
一切準備妥當之后,王德發去找了趟老二,想讓他給算個日子。
“老哥,節哀啊,對嫂子來說,與其受折磨,還不如這樣解脫了好。”老二安慰王德發。
“是啊,看著她一天比一天痛苦,我也是這么想的,可真走了,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你給你嫂子看個地方,我家的那幾塊地,你看哪塊可以,給選一塊。日子,越快越好吧,入土為安,讓她早點離開這個痛苦的世界吧。”
“老哥,你家那幾塊地,就已經種了蘋果樹的那塊,風水不錯,這要開挖的話,可能得挖掉幾棵樹啊。”
“老二,挖就挖吧,人死為大,這墳的事,你看好了,能不能找人幫我挖了啊,你放心,哥不讓你白挖,是多少錢,就給你多少錢。”
“這話你就見外了,既然都答應你了,我肯定給嫂子辦好了,樹我盡量給你少挖幾棵,提錢,你就是看不上我這個小老弟!”老二直接把王德發提錢的事給拒絕了。
“日子嘛,今天十六,后天可以呢,后天一早,墳也能挖好,一天的時間,家里該準備的也能準備好,你看咋樣?”
“后天能成的話,那就后天,沒問題,謝謝你啊,老二!你要是這兩天有空,再到家里來看看,我有哪些準備的不妥當的,給說說。你嫂子走,也都禮數全豁著走。”
“行呢,老哥,我把這邊該準備的收拾好之后,我過去給你幫忙。”
從老二家出來之后,王德發一路晃晃蕩蕩的就回家了。往常,遇到隊里的紅白喜事,女人都是被邀請上去打下手的大拿,而現在,院子里忙碌著的身影,有昔日她的好姐妹、也有親房鄰居,卻再也看不到她那麻利的身影,人的一輩子,就這么簡單,也這么短暫,說沒就沒了。
正月十八的早上,給王德發女人李月萍送行的人,已經在院子里到齊了,王德發帶著三個孩子,披麻戴孝站在隊伍的最前面。王成龍和王來弟已經知道什么死亡,哭的稚嫩卻又聽的讓人可憐。
說好出發的時間已到,一聲凄涼的嗩吶聲,仿佛把所有人的哀思全都勾了出來,隨后,哀樂響起,極具穿透力的嗩吶,似乎在用生命為另一個逝去的生命譜寫一生的曲子。浩浩蕩蕩的隊伍,動了起來。
女人生前所希望的生活,王德發全給她置辦了,紙糊的一座漂亮的院子,院子中央還有一座小花園,那是李月萍生前一直想讓王德發在院子里修一個小花園,她要種漂亮的花花草草;一個大大的電視機、自行車,還有時髦的洗衣機,只要有的,王德發都給她買了,最關鍵的是,兩個紙糊的童男童女,規規矩矩地守在院子的旁邊。隊伍再往后,就是年輕人抬著的棺材,朱紅色的棺材,和一片披麻戴孝的白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嗩吶聲吹了一路,王德發哭了一路,王成龍和王來弟也哭了一路,王貴生,沒有哭,只是一路不說話,特也說不了話,不時地回頭看大家抬著的棺材,好像在期待什么,卻每次都失望的轉過頭又跟著王德發繼續往前走。
他家的蘋果園里,老二已經帶著人把墳挖好了,就在等著送喪的隊伍來。
到了地方之后,老二成了現場的協調者,所有的祭品全都按照老二的要求,放在墳邊。
王德發家的這塊地,離隊里可不近,棺材中途是一定不能落定的,四個小伙子抬的也累。老二把早就準備好的兩個長條凳分開對擺。
“來,小伙子們,小心點,把棺材放到兩個長條凳上,先放下。”
一切準備妥當之后,老二走到王德發跟前說:“老哥,那我們就開始吧!”
“埋吧!”王德發回答的特別直接。
老二以身作則,先跳進了墓坑里,上面和他搭檔的四個挖墓人,在上面指揮著大家準備隨時要落棺。
這墓坑,可不是簡單就挖一個豎坑,而是豎坑挖好之后,在平行挖一個橫坑,老二跳下去,就是要等棺材落下來之后,再趁著棺材懸空的時候,把它推到橫坑里。當然這個操作,他一個等會是沒法完成的,等棺落下去之后,上面的挖墓人也會下去,一起把棺材推進去的。
“上面的兄弟,下來兩個,一起把棺材推進去!”老二在墓坑里喊,話音剛落,兩個人就跳了下去。
三個人把棺材放好會后就爬了上來。周圍的親朋好友,早都已經準備好了鐵鍬,等下面的人一上來,就要填墓坑了。
“埋吧。”老二傷心的說。
墓坑周圍的土,就被大家此起彼伏的鐵鍬推進了墓坑。第一鐵鍬的土落下,嗩吶聲和鞭炮聲齊鳴,在空曠的田野上回音不止,就好像是把跪在地上所有人的悲傷,帶向了遠方,寄給了已經歸西的女人。
王德發受不了陪了自己大半輩子的女人,就這樣被黃土埋了,大家用鐵鍬埋,他就嘶喊著用手刨,老二一遍又一遍的把王德發拉過來,卻被王德發掙脫再撲過去。
畢竟是一雙手在刨,怎么能趕得上鐵鍬的速度呢。沒過一會,一個小土堆就起來了。這小土堆,就是王德發女人李月萍最后的歸宿,人活一世,終究抵不過埋著自己的這一堆黃土啊,若干年之后,新土堆變成舊土堆,幾百年后,風沙略去了這圓鼓鼓地凸起,幾千年之后,一切都蕩然無存,回歸到另一個輪回里。
給女人的準備的陪葬品,在熊熊烈火中燃燒著,那一對漂亮的童男童女,從腳底開始燒起,眨眼的功夫,就已經灰飛煙滅了。
這是女人能留給活著的人最后的悲傷狂歡了。嗩吶、鞭炮、哀嚎、哭泣不絕于耳,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凄涼的狂歡吧,每個活著的人的心里,明白它的意義。
一切都結束了,喪葬的一切程序都結束了,女人正式讓自己的一生落幕。王德發的悲傷,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留下的這個家,三個孩子一個老母親,日子還得過。
埋了女人之后的幾天,王德發一直在心里向老天爺要答案,為什么總是自己遭報應,他即使做了很多讓大家沒法認同的事情,但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啊,為了這個家好。
王德發每天把自己喝的醉醺醺的,晚上天黑的時候,他就提著長明燈,歪歪扭扭地去女人的墳上奠茶。在墳上把自己心里的憤恨和無奈給女人傾訴,然后再踉踉蹌蹌的往回走。
即使喝醉了、即使踉踉蹌蹌的,那盞提在他手里的長明燈,他從沒讓他滅過。那燈,是給女人指引回家的路燈。
鎮上的習俗,人死了之后,至親要每天提著長明燈去新墳上奠茶,少則七七四十九天、多則九九八十一天,好讓自己的親人不在空曠的田野里成為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這七七四十九天或者九九八十一天,不僅是對死去人的懷念,也是為了讓活著的人能靜靜地思考接下來的人生,天將黑未黑之時,提著一盞燈,走在田間的小路上,此情此景,誰不會想以后該怎么辦?失去親人的悲傷,需要這些時間的沉淀,能不能重新振作起來,也需要這些時間的思考。
李月萍的死,是王德發一生的轉著點,他想了很久,都不知道如何去面對自己接下來的生活,曾經,焦頭爛額的時候,女人一句話可能就會給他指點迷津,而現在,只能對著那一張微笑著的、冰冷的黑白相片。
三個孩子,其中一個是傻子,還有一個年事已高的老母親,王德發的后半生,他自己給自己過吧,過了也就過不了,想不明白,過不了,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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