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發在人群離開之前,就轉身回了,等會夾在一窩蜂的人群中間,他覺得會尷尬。現在見面,不是問他要今年收的蘋果啥時候結賬,就是問黨家娃娃的臉咋處理了,好些了沒有。
你說這些人,都是咋想的,黨家娃娃的臉怎么樣了,不問黨家人去,問他干啥,這不成心在數落和惡心他嘛。
“會散了?開了個啥會啊?”王德發一進門,他女人就問。
“開完了,還能開啥,開會要錢么。”王德發連看都沒看女人一眼,一屁股坐在茶幾旁邊的凳子上。
“要啥錢?多,還是少?”
“特產稅!”
“啥稅?啥叫個特產稅?”活了半輩子了,女人還第一次聽特產稅這個詞。
以前,每年秋糧打了以后,都要給糧站按規定交公糧,女人能理解,交公糧就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各家各戶按照耕地的面積,交多少糧食,都是有規定的。豐年做好災年的準備,才不會餓肚子,這個道理她明白,可突然冒出來個特產稅,她就不明白了。
“咱家有啥特產了嗎?還要上稅呢?”女人納悶的問。
“咱家有啥特產?能特產個啥?你還能再給我特產個靈光的兒嗎?”王德發沒好氣的說。
女人被王德發一句話噎的不知道說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話:“我還是一塊好田呢,你還能種得了地嗎?也不掂量一下,還把你能的。”
“把你還能的很,抬杠還厲害得很。”王德發瞪著女人。
“收什么的稅?你給我說說。”
“給蘋果上稅!蘋果以后要成全縣的支柱產業,今年的蘋果產量已經有了大幅增長,開會說是咱們這適合蘋果生長,其他地方就不行,所以就成了特產了,縣上就決定今年開始每畝果園收六百五十元的特產稅。”
“哎呦呦,這是要命呢啊,一畝六百五十元,樹上的蘋果才能賣多少錢,就得交這么多稅。年初栽樹的時候,我就不同意,你非要栽,樹是栽了,你也去糧食房房看看,一年下來,麥子都沒裝滿糧食房房,吃啥?喝啥?這要收特產稅,哪來的錢交?”女人一骨碌把自己所有的擔心全都說了出來。
“開會的時候也說了,是從掛果開始,每畝收,咱們家的那些樹,掛果還早著呢。這明年蘋果不好收了,特產稅加上,成本又高了。我就擔心,這特產稅一來,今年收的蘋果還沒賣出去,大家就來要錢交稅可就麻煩了。”
“你當過會計,這些稅啊,上交的東西,你也多少了解呢,這稅就沒辦法不交嗎?”
“想啥呢,稅收是國家的大事,都不交,國家咋發展。不過這次特產稅確實有些太突然了。誰還能想到,在自己地里頭種些蘋果樹,還就成特產了,還就要上稅呢。主要還是因為,真正蘋果賺上錢的就是栽樹栽的早的那些人,大部分人都是去年和今年才種的,還得有個兩三年才能掛果,突然冒出來個稅,這明年大家誰還敢把地全種了蘋果樹啊。”
“對著呢,就是你說這個問題。”女人立馬回答。
“行了,該忙撒忙撒去,這事,你就覺得你不想交啊?那開會去的,哪個想交啊!”王德發說完,看了看墻上的表,覺得還早著呢,躺著炕上瞇著去了。
公家要上稅,這事情絕對是個好事情,今天開的這個會,王德發總覺得有很多蹊蹺的地方,打個比方,以前的上粱,那也不是絕對的按畝數來交的嘛,地里頭的莊稼,豐收還是欠收,還得看頭頂的老天爺呢,祖祖輩輩種麥子種了多少年了,都是老把式了,都沒人能拍著胸脯說下一年自己家的麥子能產多少斤,畝產萬斤、肥豬賽大象的時代過去了么,怎么上個稅還還是一刀切的按畝數這樣不科學的方法定價格呢。
王德發在炕上躺著,轉過來、轉過去,瞇不著了,翻起身就找老二去了,他想現在私底下好好的了解一下這個政策到底是個什么政策。
自打老陰陽走了以后,這半年多時間,王德發都沒怎么去過老二家,他忙,老二也忙,看著兩家子離的不遠,不怎么想得起去串個門。
老二在張羅完中午的會以后,也在家里,人雖然累的一點都不想動彈,可就是睡不著。
這個特產稅的文件,確確實實是從縣上發下來的,不然的話,他和隊長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私設苛捐雜稅啊。文件下來之后,鎮上先給全鎮各個隊的隊長、支書、會計開了個會,會議內容是嚴格保密的,只有參會的人心里清楚。
鎮領導在會上宣讀的文件,上頭寫的是按照各家各戶當年蘋果的產量,按照市場當時最低價進行折算,收入超過五千元的,收百分之十的特產稅,也就是五百元,收入低于五千元的,按百分之五收,也就是二百五十元。這個真實的文件,老二是看到過的,縣文件上就是這么寫的。
鎮上領導不知道是從什么角度考慮的,最后提出要求,全鎮各個大隊,按照種植畝數,每畝特產稅就定為六百五十元。當時討論的時候,縣上特產稅的計算方法和鎮上一刀切每畝六百五十元,大家都覺得縣上的科學,要改成鎮上的標準,太高了。
“大家都放心,大家的疑慮,我不是沒有考慮過,蘋果用不了幾年,肯定會成為一個支柱產業,而且隨著大家的種植技術、管理技術、銷售渠道等逐漸成熟,收入只會每年往上漲,不管漲多少,收入再高,一畝地咱就收六百五十元,多出來的部分,咱們用來改善一下鎮上的環境,如果未來上的稅,六百五還止不住,那就鎮上來統一給縣上補交剩余的部分,不是鎮上想讓大家把稅提高,而是我切實想給鎮上做點事情,你們也看到了,現在要想做點事,就靠縣上一年給的那些錢,根本就不夠,大家看看鎮子上那條國道,被車壓的坑坑洼洼的,還能走車和走人嗎?各位要給隊里宣讀的文件,已經準備好了,這個事情就這么決定了。各隊隊長和會計,把這項工作要做細致、做扎實,確保數據準確,稅收無誤。就這,散會。”
鎮長在上面說,下面的人鴉雀無聲,大家心里都明白,一畝蘋果樹,一年就是長勢再好、果子結的再多,掙死掙活也不可能賣六千五百元。鎮長嘴上說的好得很,結余的修補破爛的路面,都這么多年了,街道上有幾個坑,閉著眼睛都能數清楚了,就是補不了,這鬼話下面的人誰信,天知道這么手來的錢,到哪去了。
老二在下面聽的心驚膽戰,這事情不是個小事情,但凡這會場里的哪個隊長或者會計走漏了風聲,那是要激起民憤的,他都后悔來開這個會了,不開這會,他就不知道這些門門道道,不知道的話,心里也就踏實了,現在可好,咋弄?這不就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明擺著呢,讓所有人欺上瞞下嘛。老二這人有膽識,但這種弄虛作假,糊弄百姓的事他以前沒機會做,現在有機會這樣操作,但他不想做。
王德發的嗅覺很敏銳,從這個文件中就覺得有很多問題,一個文件,特別是跟大家生活息息相關的稅收文件,縣上的公家人,哪怕就是水平再低,也不會這樣操作的。
王德發跟以往一樣,象征性的敲了敲老二家的大門,里面沒人應承,便徑自上了他家的小二樓。
“老二,在不在?”
躺在床上假寐的老二聽見有人喊他,緊張的趕緊爬起來,說:“在呢,在呢。”邊說邊往揭開門簾迎人。
“老會計,是你啊,把我緊張的。”說完這話,老二意識到可能透露出了一種怎樣的情緒,趕緊把話轉開,“今天咋有時間過來串門了啊?”
“別說那些廢話,說說看,你緊張啥著呢?”王德發自己坐下,用嚴厲的眼神盯著老二。
“我有啥緊張的嘛,我躺著睡迷糊了,你猛地進來,我能不被嚇的緊張了嗎?”老二忙解釋。
“你歲慫,放個屁啥味道我都知道,還在這瞞我,咋回事情,現在翅膀硬了?想著欺負我們這些老百姓嗎?”
“哎呦呦,老哥啊,你看你這話說的,我有賊心,也沒這個賊膽啊!”
“那好,你給我老老實實把事情說清楚,到底是個啥事情。”
“啥事情?你讓我說啥事情啊?”老二開始裝糊涂。
“別給我裝糊涂,啥事情你不清楚?非要我給點明了說嘛,行,來,這也沒外人,你給我說說這特產稅的事情,說實在的,說真的,到底是什么情況。”王德發的問題直接,不拖泥帶水。
老二看著王德發,不知道怎么張嘴,他也知道這個實情要是被傳出去了,不是個小問題,鎮政府被大家圍了的可能性都是有的。
王德發看著左右為難的老二,停了一會,說:“你就放心,我也干過會計,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我心里明白著呢,你就放心吧。你覺得我那么多年的會計都白干了嗎?中午你念的文件,有問題呢,說吧。”
老二知道,就鎮里給的宣導文件,糊弄社員還行,糊弄王德發,這文件還是顯得有些粗糙。
“老哥,你看出來問題了啊?”
“廢話,沒看出來還能找你啊!你就實情告訴我,是不是你跟陳隊長中間耍了手段?”
“沒,沒,絕對沒有!老哥,不能這么胡說啊!”
“那是什么,你說出來,我自有判斷,放心,絕對不會牽連你的。”
“那你給我發誓!”
“我發誓,你要說給我的實情,我告訴別人,就天打五雷劈!”王德發一個字、一個字的把這句話說出來。
老二看王德發是動了真格,又是自己的領路人,也就放心了。把整個事情就告訴了王德發,老二給他講的時候,他不打斷,自己認真地聽著,心里明白了個大概。
等老二說完,王德發嘆了口氣說:“哎,一年比一年難過,領導們,一個比一個難伺候啊!”
“可再別討論,你知道就行了,你也別再說是我想要貪還是做手腳了,給我借幾個膽子我都不敢!”
“這個事情,縣上知情不?”王德發問。
“那肯定縣上不知情啊,縣上的文件是百分之十和百分之五,現在成了一畝六百五,縣上知道能同意嗎?”
“那你說,這個事情,我去周旋周旋,你覺得有沒有轉機?”王德發瞪大眼睛,看著老二。
“老哥,你剛才可發誓了的啊,你不能害我啊!”
“看你慫樣子,誰害你。不過不管收成,一畝地特產稅就收六百五,確實有些欺負老百姓了。”
“就是嘛,你看著,明年開春,種樹的人肯定比今年少好多。”
“老二,這個事情,我還下定決心要跟鎮上斗斗法呢。你放心,絕對不會牽連到你的。”
“你咋跟鎮上斗?”
“今天開會你在上頭也看到,覺得這特產稅好的有幾個人?沒人,為什么?因為大家都知道,這錢收的太多了。我估摸著其他隊的人呢,也都一樣,心里憋著氣呢。你說對不對?”王德發問老二。
“各個大隊,都是今天在宣導,肯定反應跟咱們隊的一個樣子。”
“所以,是大家聽到這個特產稅,自發的心里不滿?對不對?”王德發說。
“對啊!”
“既然是自發的,大家去找個能說理的地方,跟你這個會計有什么關系啊?”
“沒關系,你們自己要鬧,就自己鬧去。”老二被王德發牽著鼻子,說出了王德發想要的這句話。
“對嘛,你看,是你自己說的,我們不滿這么高的特產稅,就去鎮政府反應心聲,讓鎮領導來解釋一下這個問題,怎么也不會牽連到你吧?”
“你意思是,要聯合大家,去鎮政府請愿去啊?”
“對啊,我們去請愿,讓鎮政府給個解釋,要是給不了解釋,或者不解釋,那不好意思,就上縣上去請愿,一級一級往上反應。縣上要是知道咱們鎮是這樣操作特產稅的,你想想結果是什么樣子?”王德發給老二分析。
“老二,這件事,如果繞開鎮政府,直接上縣請愿,那明眼肯定知道是有人把你們在鎮上開會的內容傳了出去。但是先去鎮上、再去縣上,一步一個腳印,是不是就理所當然了?”
“老哥,你是個高手啊,不瞞你說,我也很氣憤,這是,在心底里我支持你!可是這請愿的事情,可不是一兩個人就能成氣候的啊!”
“這你就放心,雖然老哥在隊里現在混的跟個二溜子一樣,所有人對我或多或少有意見,但只要是為了大家的利益著想,總有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愿意一起去請愿。”王德發說。
“老哥,我知道你手段多,但你別忘了你發的誓啊!”
“看你個瓜慫,就害怕死了!放心吧,把心放肚子里。好咧,事情弄明白了,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忙吧。老二,這次你說出實情,可是立了大功啊。我走了。”
從老二家出來,王德發一路都在盤算這件事,果真如他所想,這里面有貓膩,蘋果還沒成片、成片的結果,都先瞄準了老百姓手里頭的幾個錢,這不地道,那鎮政府,是鐵打的營盤,可一個個領導就像流水的兵一樣,來了,走了,來了,走了,留下一勾子的爛攤子,還苦了老百姓。
這次王德發是鐵了心要把這件事情捅出個簍子,他現在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怕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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