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龍聞言目光一凜。
世襲的爵位在大明有多難得,沒有人比他心里清楚,從成祖靖難之后到現在,兩百多年,能夠受封世襲爵位的一只手都能數的過來。
從沒爵位的一個小小游擊,到世襲罔替的伯爵,說天與地的差別也不過分。
從海上運兵對于鄭家來說確實是舉手之勞,但鄭芝龍之所以能活到現在,靠的可不是莽撞,收益越大,風險越大,鄭芝龍比誰都明白。
蜀王要造反,鄭芝龍心里跟明鏡似的,甚至兵運往哪里鄭芝龍都能猜到,但問題是蜀王能有幾分把握,值得他去下注嗎?
要知道造反可是株連九族的大事,鄭芝龍一瞬間覺得這個曾文勉是在跟他開玩笑。
他可不是那些酸儒,刀口舔血的日子過了不知多少年。
“曾大人的意思咱明白了,這可是大事兒,是這,你讓咱考慮考慮,如何?”鄭芝龍不動聲色的道。
即使不想參與,鄭芝龍也不想得罪藩王,這樣萬一人家真成事兒了,也還有條后路。
“鄭游擊要考慮多久?”曾文勉眉頭皺了皺有些心急的道。
此番他來找鄭家可是帶著使命來的,打算起事的藩王不止一個,雖然從順位上看,蜀王并不靠前,但敢造反的誰還不是對那個位子有野心?
福王自然也知道這一點,后來這些藩王之間也做過多次聯絡,依目前的形勢,任何一個藩王都不可能成事,為了防止起事前就鬧內訌,最后所有藩王終于定下了個默認的法子——誰先進京城,誰就坐新帝。
當然福王也不傻,這法子雖然看起來公平,但其實福王還是有很大的優勢,因為福王封地在河南北部,距離京城可比蜀王等其他王近的多了。
蜀王想惦記那位子,自然不可能讓士兵一城一城的橫推,早晚都是自己的子民,那么做也有失民心,藩王們心里都清楚,所有的問題都在當今的皇帝崇禎身上。
只要解決了崇禎,所有的朝臣、還有被崇禎打壓的舊臣、勛貴、豪紳、舉子,絕對會支持新帝的登基,所以,蜀王必須想法子,而通過海運直接兵不血刃抵達京城,就是捷徑。
這法子是曾文勉的建議,蜀王自然高興的合不攏嘴,甚至承諾真說服了鄭芝龍,一旦成事,曾文勉為首功。
從龍首功意味著什么,曾文勉比誰都清楚,所以看到鄭芝龍竟然猶豫,曾文勉一時就有些失態。
“此事實在事關重大,鄭家雖然不是豪門大戶,但咱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手下的弟兄們考慮,咱也得聽聽下頭兄弟的意見,但是曾大人放心,不論事成與不成,咱鄭芝龍絕不會泄密。”鄭芝龍又道。
鄭芝龍壓根就沒將曾文勉放在眼里,再多的計謀,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都是虛妄,鄭家在東洋無敵,鄭芝龍實在沒必要冒險。
“此事不止是蜀王殿下,福王、魯王、唐王、楚王、晉王等等都有參與,崇禎已經犯了眾怒了,鄭游擊最好早做準備,倘若站錯了隊,悔之晚矣!”曾文勉知道不能操之過急,起身意味深長的道。
鄭芝龍又與這曾文勉寒暄了幾句,意思是他肯定會好好考慮,這才將其送走。
“娘希匹!一口一個鄭游擊,瞧不起誰呢!”鄭芝龍望著曾文面的背影啐了一口。
不過有那么多藩王動了造反的心思,還真是出乎了鄭芝龍的預料,這還都只是親王一級,下頭可還有數百郡王呢,倘若郡王都暗地里投靠某個親王,集合起來的力量也不容小覷。
唉!看來真的要天下大亂了,我鄭家到底該何去何從呢?
是跟著朝廷那位年輕皇帝干,還是暗地里支持藩王,亦或是坐山觀虎斗明哲保身?
鄭芝龍想找個人商量,可是手下親信都去找老二鄭芝虎了,就是彪子也去考武舉了,鄭芝龍在客廳里徘徊良久,最終也沒打定主意。
這時,突然從后堂跑進來一個十歲左右的男童,這男童一身上好的錦緞白白凈凈的,尤其是眼睛上那一雙劍眉,英氣逼人。
“爹爹可是遇到什么難事了?孩兒聽管家說您一個人在客廳踱步。”男孩帶著稚嫩的腔調問向鄭芝龍。
“是福松啊,今天可有好好聽課?”鄭芝龍一見這男娃,臉上頓時露出了微笑。
虎毒不食子,鄭福松是鄭芝龍的嫡長子,鄭芝龍對其給予厚望,他自己風里來雨里去的,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跟著打打殺殺,所以給自己孩子請的都是江南有名的大儒,對其學業不可謂不上心。
其實福松只是這男娃的小名兒,鄭福松大名鄭森,在三十年后,還有他將擁有另外一個名字——鄭成功。
“當然了,先生都夸孩兒寫的字漂亮呢!就是錢師傅不在了,孩兒一時有些不適應新師傅教的課。”鄭森歪著腦袋道。
鄭芝龍先前給鄭森請的師傅,乃是在南京城都鼎鼎大名的鴻儒錢謙益。
錢謙益因為黨爭被排擠,一直致仕在南京城養老,平時除了給江南豪門家的子弟代課之外,常常出入煙花船樓,與文人墨客飲酒賦詩,可不知怎的,去歲突然也攪和進了落水案,被當朝的年輕天子砍頭抄家。
當時鄭芝龍為了這事兒還花了不少銀子,想著去打點一下,畢竟他兒子很敬重這位老師,但奈何廠衛的人油鹽不進,還說這錢謙益是當今天子點名要懲治的,誰來都不好使。
鄭芝龍不知道當今天子與錢謙益有什么過節,但只要他肯花銀子,那些有名兒的大儒還不屁顛屁顛跑過來,給他的孩子講授儒學經典。
“唉,錢大人…可惜了,但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兒要好好讀書,將來爹可指望你呢!”鄭芝龍含糊了一句安慰鄭森道。
“可是爹爹還沒跟孩兒講,你為什么發愁呢?”鄭森舊事重提道。
鄭森是個很執著的孩子,一旦有了疑問就必須尋到答案,鄭芝龍身為人父自然知道自己孩子的秉性,但他所愁之事可不是小事。
沉吟了一下,鄭芝龍揮揮手將管家趕出了客廳,又蹲下身來把鄭森抱在懷里,坐在椅子上輕嘆了口氣道:
“爹是愁咱鄭家的將來呀!”
“咱鄭家?不是挺好的嗎?”鄭森不解道。
“爹問你,倘若天下大亂,造反之人又言之鑿鑿,你是要向著朝廷呢?還是向著反賊呢?還是干脆坐視不理明哲保身呢?”鄭芝龍寵溺的看著鄭森道。
鄭芝龍是什么人?梟雄也!他自是不管這事兒告訴一個十歲孩童有什么后果,虎父無犬子,他十歲時可就開始偷看鄰居黃花大閨女洗澡了。
鄭森聽了鄭芝龍的話,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歪著小腦袋想了想才道:
“先生曾經說過,執干戈以衛社稷,鑄忠誠不辱所學,食君之祿,為君解憂,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爹爹既然說他們是反賊,咱們鄭家身為朝廷官員,自然應該替朝廷分憂、為當今天子蕩平不臣。”
鄭森學的是儒家經典,而儒家經典除了修身養性之外,最重要的便是忠君愛國,鄭森覺得這個道理他父親不應該不明白,他只是不理解這個問題有什么好糾結的。
“可倘若天子是昏君呢?”鄭芝龍又反問道。
造反之人言之鑿鑿,也就是出師有名,當今天子胡作非為,不給宗室藩王活路,難道還要盡那愚忠嗎?
鄭芝龍與其是在找答案,倒不如說是在考自己的兒子。
“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爹爹,倘若天子不明事理,身為人臣,自當勸諫,就如孩兒做錯事時,往往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但總有先生和爹爹、叔叔們來指正,這樣孩子就知道自己錯了。
孩兒覺得,天子應該與孩兒一樣,總不能孩兒做錯了事,爹就直接將孩兒拋棄,孩兒說的對不對?”這下鄭森反倒是沒有猶豫。
“哈哈哈!我兒果然好學問。”鄭芝龍聽自己十歲的孩子就能之乎者也來給他講道理,不覺心中大樂,頓時覺得這些年為鄭森花的那大筆的銀子物有所值。
鄭森雖然才十歲,但能說出這等話來著實出乎了鄭芝龍的意料,這孩子甚至都學會引經據典、旁征博引了。
只是在鄭芝龍眼里,鄭家的利益高于一切,他雖然讓自己兒子學儒,自己卻從不信讀書人那一套。
但同時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反駁自己孩子,只能打了個馬虎眼糊弄過去,之后抱著鄭森一起去了內院。
時間過的很快,轉眼過了中秋,楊嗣昌除了鄭家派往南洋購買糧食的海船出海時,到過一次西港并在鄭家做客外,一直呆在泉州巡撫衙門處理行省內的事務。
但他帶來的十幾個隨從卻都沒閑著,除了派人打探鄭家的消息外,楊嗣昌還通過當地錦衣衛的消息系統,獲取一部分重要的消息。
此事自然也是崇禎皇帝首肯的,目的便是讓自己的親信在外辦事時,能獲得第一手的重要消息,當然只限于對其所處理事務相關的。
從下人口中,楊嗣昌得知鄭家船隊近來可能會與海盜劉香發生海戰,從錦衣衛口中,楊嗣昌得知各地藩王有可能會作亂,且蜀王的人前些天與鄭家曾有聯絡。
倘若說前頭的消息讓楊嗣昌皺眉的話,藩王作亂并與鄭家聯絡足可以讓楊嗣昌大吃一驚。
楊嗣昌現在是福建巡撫,名義上執掌福建行省內所有的軍政,鄭芝龍倘若被藩王蠱惑,楊嗣昌身為福建巡撫自然也是有責任的,這消息令他坐臥難安,他認為有必要去敲打敲打鄭芝龍。
想著也好些日子沒見鄭芝龍了,便隨即修書一封,讓鄭芝龍來巡撫衙門議事。
再怎么說,楊嗣昌也是福建軍政一把手,鄭芝龍這地頭蛇再是強悍,只要不離開大明的地盤,是龍都得盤著,是虎也的臥著,果然第二天,鄭芝龍就騎著馬帶著一隊烏壓壓的親衛來到了巡撫衙門。
這親衛可真是烏壓壓的,因為三百人全是黑人,楊嗣昌雖然上次在鄭家府宅見過一次黑人,但那黑人女子好像黑的不徹底,起碼與面前這些黑人相比差了不少。
更何況還是一下三百人,這些黑人全副武裝,但沒帶面罩,映著楊廣黑乎乎的只能看到眼白。
鄭芝龍倒是渾不在意的上前給楊嗣昌行禮,這些黑人衛隊都是他精心培養的,個個能征善戰忠心護主,更是曾屢次救下他性命。
待進了衙門后,楊嗣昌首先詢問了趕赴南洋買糧的商隊情況,而后又旁敲側擊的問了那海盜劉香的事。
鄭芝龍不清楚楊嗣昌召見他所為何事,但想著劉香的事兒也沒必要隱瞞,便對楊嗣昌道:
“這劉香為禍大明已久,咱大明去南洋的商船,凡是傳出因海事遭遇橫禍的,多半就與這劉香有關,下官也是昨晚才下定決心為朝廷滅了這劉香,就是大人不召見,下官也會主動將此事告知大人。”鄭芝龍沉聲道。
他雖然粗獷,但事關鄭家的事從來不打馬虎眼,雖然鄭家的水軍并不在朝廷的掌控之中,但名義上面前的楊嗣昌卻是他的頂頭上司,他的一切軍事行動都必須經過楊嗣昌的同意。
“嗯,這劉香本官也聽說過,其投奔了弗朗機,自然與我大明勢不兩立,你有幾成把握能除掉劉香?”
楊嗣昌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但他卻并沒有對鄭芝龍指手畫腳,畢竟除掉劉香對朝廷也有好處,至少運糧的商船可以安穩無虞。
“大人放心,劉香戰船不過二三百,倘若沒有弗朗機在后頭撐腰,咱早就滅了他,咱現在就是選個好時機,好打他個出其不意,至少有七八成把握。”鄭芝龍毫不遲疑道。
海戰鄭芝龍最熟悉,他倒是也沒說假話,倘若不是劉香手里有幾條弗朗機戰船,并且其所屯住的島嶼易守難攻,鄭芝龍幾乎可說手到擒來。
鄭芝龍本以為楊嗣昌召他來就是因為劉香的事,不覺心里安穩了不少,但楊嗣昌下一句話著實讓其驚出了一身冷汗。
“最近因為新政的事各地的藩王頗有微詞,蜀王的人是不是去過你的府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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