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左德財,今年五十八歲,很多人已經忘記我叫什么了,認識我的人現在都管我叫左三爺,要是年輕時在行內別人這么叫,我會很開心,這是榮譽。
要說人嘛,叫什么無所謂,只是個代號,我在同輩里排行第三,小時候,父母叔伯喊我三伢子,成年了,同輩們喊我左三,我年輕時非常渴望能成為行內翹楚,年紀輕輕能像我公那樣老早被人尊稱一聲左爺,我會覺得自己很成功——或者,叫我左三爺也行。
一九四幾年,我幾位伯父被抓了壯丁,留下一幫婦孺老弱在家,那個時候吃不飽飯,一大家子人張著嘴要養的人很多,我大公,我公和我爹于是在湘西、鄂南、黔東南一帶討生活,不是常人干農活干苦力那種,他們做的事情則是時常幫人捉捉鬼驅驅邪,有時還會幫著找趕尸匠,賺點介紹費,湘西地區特別是深山老林里的人家交通自古不太便利,那時趕尸匠這行還是很活躍的,當然了現在沒有趕尸匠這行了,懂行的因為戰亂和之后的批斗死絕了,或許有,我不知道。
一九五二年,彼時新中國才成立,我那幾位被抓了壯丁的伯父杳無音訊,大公也因病去世了,湘西土匪橫行肆掠,一大家子還是吃不飽飯,我公我爹帶著我們長大了的堂兄弟七人繼續在湘西南、鄂南、黔東南、黔北一帶討生活,戰亂剛過,游魂野鬼多,但是沒有幾個人出錢讓我們去抓,大家都窮,也沒有幾個人出得起錢讓趕尸匠把意外死在外地的親友帶回故里,我公我爹他們和一些趕尸匠開始鋌而走險,盜墓尋寶也干。
那一年我二十六歲,有兩個兒子,大的八歲,小的剛出生,那天天還未亮,我爹就把我喊了起來。
“老三,出發了!”老爹在屋外頭喊。
我沒有驚醒我堂客,穿戴好就走出了房門,屋外站著好幾位,我公,我爹,我的六位堂兄,還有三位生面孔。
我們這么大一支隊伍,白天出發太惹眼。
我公年紀那時六十多,年紀最大,但還是我們隊伍的指揮,他舉起右手,在空中畫了一道平安符篆,口中念念有詞,然后右腳跺地,右手用力一抖,一朵幽藍的火焰花便出現在了我公右手指尖上,我公盯著火焰花看了幾秒,說:“出發!”
我們向西南方向進發,一路靠走,十日后才到了目的地——黔北靠近湘西地界一片老林里,一座古墓旁。
當時正午,但古墓陰森,氣勢龐大,頂上樹木遮蓋得像天快黑了一樣。
要不是公在前面帶路,我們不一定找得到這座古墓,剛才走近時,隔著茂密一片林子,根本不知道這里有一座古墓,在公的指揮下,我們兄弟幾人拿出彎月鐮刀才砍出一條小路。
那是一座據說為夜郎時代的古墓,我們抵達的時候,古墓外圍已經有六人在等待了,在他們身后也有一條新開辟出來的小路,看來他們是從另一頭過來的。
其中為首那人五十多歲,他走上前來跟我公打招呼:“左爺!”
喊我公左爺不是因為我公年紀大,而是年輕時我公就闖下的名堂,我大公都沒有得此稱呼。
我公點頭:“老李,后面這都是我屋娃兒,這三位是我老友的娃兒!”
老李掃了一眼我們,對我公講:“我這邊都是我徒弟,信得過!”
“好,大家要屙屎屙尿的就快點,餓了要吃也快點,一會下地。”我公對著大家喊到。
我三堂哥左德利對著我說:“你看公講話,先屙屎屙尿再吃…”
我說:“三哥你一日到夜盡講這些沒卵用的,等哈你跟公講一下,讓我這次也先下去怎樣?”
“老規矩來,你到上面守到,他們也派一個人上面守到!”我爹回答我。
大堂哥左德玉安慰我叫我不要急,等本事到家了,以后自然有機會先下去。
鬼信咧,不給機會怎么漲本事。
公這個時候圍著古墓做法,老李則跳著難看的舞蹈在旁邊怪叫。
不一會大家準備妥當,公做好法后指揮大家拿鋤鎬開挖,大半天后他們挖出了一個可供一個人蹲著進去的通道,入口斜坡朝下,怕是好幾米深,然后就遇到了一塊石板。
老李帶著兩個徒弟花了半個多小時把石塊撬開,我是年紀最小的,本事也沒有堂哥們學得好,就被安排跟老李他們那邊的一個小李一起在上面守著——現在過了這么多年,那小李叫什么也忘記了。
所以石板撬開后是個什么情況我們兩個也不知道,只聽見老李說:“安全,果真沒錯,大家可以進去了。”
小李年紀比我小七歲,是他們那邊年紀最小的。
公和老李他們進入古墓之后,我們倆在上面看著,先前還聽到公跟老李交代大家注意的聲音,后來就聽不見了,我們倆在上面瞎聊著,盼著他們不久就叫我們下去搬東西。
“左哥,你說這種墓會有很多金子不?”小李問我。
我盯著那幾米高的土包,雖然已經看不出來墳墓的樣子了,但是想必里面有不少好寶貝,不過聽公之前跟我們講夜郎古國是一兩千年前的國家,怕是銅制品玉制品會多一些。
我滿腹心思都在下面,打著馬虎眼回答他:“那肯定有好多的,你還沒有娶堂客吧,到時候分你一堆金子,娶個漂亮堂客。”
他聽了呵呵傻笑,我覺得他肯定已經有看中的大妹子了,不然不會笑得那么賤。
過了許久,從洞口傳來了嘈雜的聲音,我心想反正這深山老林里也不會有同行來黑吃黑,估摸著是要喊我們下去搬東西了,我朝小李招招手,示意他跟我一起到洞口看看。
洞口散落的泥巴上全是紅色的朱砂,這都是從里面搬運出來的,我蹲著進了洞口,正準備輕聲喊兩口。
“德財!快跑!快…”
我似乎聽見大堂哥左德玉的聲音在焦急地喊著。
我正準備轉身叫小李,卻轉頭太快,撞到小李胸口,小李就此腳下一滑摔倒在我后背,我們兩個一骨碌就滾進了洞口,落到了那塊石板前,石板他們先前斜放著,我撞在了石板上,磕得眼冒金星,幸好止住了我們倆,沒有直接滾進墓室。
我伸頭看了看墓室里面,石板開口離下面的地道似乎還有好幾米,口子上老爹他們留下了一條繩索,繩索一端就綁在剛才那塊石板上,可能就是因此,他們在下去過程中,石板一點一點被拉歪成了斜放著的樣子。
我回頭狐疑地看著小李,他撞流了鼻血,下巴血淋淋一片,也不知道下巴是不是也傷了。
“爹~大哥~”我對著洞口喊了兩聲。
過了一會。
“跑!快——跑…”
嘶啞的聲音從石板洞口里面傳來,聽不清楚是誰的,隱約還夾雜著怪獸的嘶吼,恐懼的本能嚇得我跟小李手腳并用往上爬。
身后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我們不敢往回看,一口氣爬出洞口,緊張地等待著。
我們想著等一會很有可能他們出來幾個,渾身是血或者缺胳膊少腿的告訴我們遇到什么怪獸妖怪或者厲鬼僵尸了,然后我們失敗的打道回府。
我不敢喊叫,不知道公和爹還有堂哥們怎么樣,沒有聽見慘叫,不敢肯定有沒有傷亡。
我們兩個離洞口十多米傻站了好久,不見任何動靜,小李突然開口嚇我一跳。
“要不左哥,我們再看看去?”
我想了想,怕是得再上前查看一哈,那么多人在下面啊,放心不下。
正準備往前邁步,就聽見“轟~轟~”的聲音傳來,然后地面震動,搖得我們兩個人站不穩當,我們兩個扶住身邊大樹,卻見面前原本的古墓土包慢慢朝下陷進去。
就在我們兩個目瞪口呆之下,那高好幾米寬十多米的土包就完全陷下去了,那一塊比我們站的地面整整矮了快兩尺深。
過了好久,我才反應過來,大聲喊著:“公~爹~大哥~二哥…”
卻不見任何回應。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每次想起這件事,就感到心窩口痛,好好左家男兒,就眨眼間只剩下了我一個成年的,我卻做不了任何事情來幫助他們。
多少次夢里夢見公和老爹還有堂哥們,要我回去找他們,我卻沒有勇氣再去。
五十八了,這二三十年來,我帶著堂嫂侄輩們跟自己家一大家子人活了過來,今天兒孫們加起來一百多口人。
人老了,感慨多了,時常一個人坐在堂屋門口抽煙,小兒子說我越老越沒有魄力,說像我這么成功的人,現在人人喊我左三爺,還有什么好懊悔的呢?
年輕人哪里懂我的想法,就我這二三十年捉鬼驅邪而已,被人叫聲左三爺,沒有什么大不了的,跟著公和老爹還有哥哥們崇山峻嶺里探尋才是我最該做的。
本來就是早該死去的人,卻活到現在,公和爹那么多本事我卻沒有學全,也無法傳給兒孫,又算什么成功呢?
不過,就在今天,我又喜添一名孫兒。
最近一段時間老是夢見我公教我家傳法術,每次夢到他拿出一本厚厚地黑色大書,教到其中一處,說著“離~離~”,我就會醒來。
我兒左易要我給孫子取個名字,我想,那就叫左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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