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四萬來到工作臺前,一眼就看得倒抽涼氣:“老陳你是真不怕死啊,又把前衛材料拿來亂搞。你就不能老實兩天?真想當陳十萬啊?”
陳三萬則露出殉道者一般的笑容:“作為一名機械工程師,設計制造是如同呼吸一般的本能,我上老板的船可不是為了老實休假的。”
說到此處,陳三萬也不乏感慨:“可惜這船上的機修制造工作,基本都被老板一手包了,我堂堂高級工程師,在這船上就如同全息投影的吉祥物,只能看不能動。”
“就你也配吉祥物嗎?”黃四萬一邊嘲諷,一邊也湊過去開始摸機械臂。
陳三萬惱怒道:“別用臟手亂摸!”
“那我舉報了。”
陳三萬立刻軟化:“老黃你隨意看,有什么意見建議還請不吝賜教。”
黃四萬聞言倒是收回了手,斜倚著工作臺觀察良久,問道:“老陳啊,你這手藝我是沒什么可挑剔的,不愧是能跟老板合作的高手。我就一個問題。”
陳三萬精神一震:“你說。”
“你精心打造的這機械臂,到底有什么用?”
肖恩聞言也是點頭,他坐在工作臺前研究這么久,心中最大的問題也在于此:這機械臂固然精致絕倫,功能繁復,但好像沒有一種功能是必要的。
比如集成在五指間的7種專用開罐器、3套可自洗的餐具、2套牙具、一整套可填充的壓縮沐浴化妝品、還有兩片記憶體永久固化的小說芯片。
陳三萬則理直氣壯道:“我又不是為了追求有用才當機修師的,這機械臂不美嗎?不藝術嗎?不高明嗎?相較而言,實用性算什么東西!?”
“難怪你這么好的手藝,還是被老板撿來當陳三萬。”黃四萬絲毫不顧自己是在一百步笑五十步,放下機械臂后,又開始打量肖恩。
半晌,他說道:“肖恩是吧,不是本地人吧?放心,除非你愿意說,否則船上的人都不會打探彼此的身世來歷,但你這一臉外來人的模樣,怎么都瞞不過人的。所以要不要來我們那邊?我這組人都是外來戶,大家可能比較有共同語言。”
肖恩對自己的歸屬倒是沒什么所謂,在哪里打工還錢不都一樣?
黃四萬卻說:“跟著陳三萬這激光腦,你怕是要從肖百萬成長為肖千萬。堂堂北河貨運的核心工程部門骨干,年薪兩百萬加公司股票,淪落到白銀號第一煙槍,負債累累,你自己琢磨琢磨這地方能待嗎?我們那邊就不一樣了,我是從黃十萬一路走到今天…”
陳三萬冷聲道:“這一路走了五年,年均收入一萬兩千乾坤幣,你那邊可真是風水寶地。”
黃四萬惱怒道:“輪不到你這一萬步來笑話我這五十步!”
肖恩則直指核心,問道:“在船上還債,具體要怎么還?”
黃四萬揚了下眉毛:“老板沒和你說?有詳細標準的,你稍等下我找給你。”
片刻之后,黃四萬就從自己腰間的平板電腦上翻出來一份薪酬列表,只見屏幕上詳細羅列了各式工作:駕駛飛船參與戰斗、小行星帶采集礦物、整理商務文件、在飛船廚房里削坎原土豆皮…工作內容應有盡有,且都嚴格對應著酬勞。
只要按照列表內容完成工作,就能逐漸削減欠債,唯一的問題是…
黃四萬感嘆道:“老板是個細致人,你明白吧?”
肖恩點點頭,這列表上的酬勞數字,果真細致得不行。削坎原土豆皮這種完全可以自動化的工作姑且不論,哪怕是成為飛船的主要駕駛員參與戰斗,如果只是低強度的戰斗,單次酬勞也不會超過五百乾坤幣。
這價格跟乾坤集團一般白領的稅后日薪相差不多。
陳三萬則認真解釋道:“這里畢竟不是什么大型企業,我們說好聽了是有活力的民間傭兵團,說難聽了和‘朱雀’那幫海盜也沒有本質區別。在乾星系的財富分配體系中,最多算是于底層縱橫的掠食者,所以不可能特別有錢。這一點老板自己也是以身作則的,他的財富所得,也全都是按照這個列表上來的,所以并不存在剝削的問題。”
肖恩思忖片刻,表示理解。
黃四萬聞言一笑:“但是雖然列表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可團隊里也還是有貧富之分的,有的人只要幾年時間就能將債務削減過半,有的人空有一身技藝,卻還是在赤貧線上掙扎不返…”
這故話重提,讓陳三萬惱羞成怒:“老黃你有完沒完了!?肖恩是老板分配給我的,不服氣你去找老板申訴啊!”
“什么分配給你?不過是分配到你這房間而已,你憑什么就自作主張把他當你下屬了?回基地以后多半是要再分配的,這小子…”
說到此處,黃四萬忽然頓住。
陳三萬瞪圓了眼睛,怒氣沖沖地等著他從狗嘴里吐象牙。
“老陳啊,你說,老板會不會是想要把他塞到紅杏小隊去?”
陳三萬瞪圓了的眼睛再次呈現擴張趨勢:“紅杏小隊!?”
黃四萬認真分析道:“老板是個細致人,公私分明,公事上從不含糊,對吧?”
“這是廢話。”
“我們為了救這小子,的確在行動中耽誤了時間,浪費了材料,還跟朱雀他們交惡,這些都是損失,是成本,沒錯吧?”
陳三萬看了一眼肖恩,見后者態度淡然,也便點頭:“是沒錯。”
“咱們的團隊,乃至這艘飛船,都不是老板的私產,所以他一意孤行造成的損失,不可能由團隊買單。但你覺得他本人會為新人還債嗎?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吧?那肖恩這百萬債務要怎么還呢?我承認他的確有潛力,但再有潛力,跟著你這激光腦造機械臂,也只會一步步走向肖千萬的深淵。”
陳三萬難得沒有氣急敗壞地反駁,反而若有所思:“照你這么說,似乎也有道理。”
黃四萬說道:“而咱們所有團隊里,目前收入最高,待遇最好的就是紅杏小隊,要讓肖百萬盡快脫貧,當然要送他去收入最高的地方。”
“紅杏小隊啊。”陳三萬摸了摸下巴,“這小子有那么厲害?背著百萬負債跑去那個小隊,一不小心就是一筆壞賬啊。”
黃四萬有些不確定道:“能被幾百人追殺而安然無恙,應該不至于變壞賬吧?”
陳三萬瞥了他一眼:“等你去給紅杏小隊打一次下手就知道了。”
兩人自顧自地聊著天,全然把主角丟到一旁。肖恩則一邊聽,一邊繼續研究機械臂中的功能模塊。
無論這機械臂有用沒用,這位陳三萬的機械技術是真的高明,把整張吊床塞到機械臂中的結構設計就足夠自己研習一段時間了。
至于紅杏小隊?如果能有機會盡快還清債務,肖恩并不介意承擔高一些的工作強度。
而且他有一種預感,在那里,他會得到重要的線索。
帶著無限工作的熱情,肖恩在短短兩個小時內迎接了六批如黃四萬一般的看客。
從陳三萬與他們的對話中,不難推斷白銀騎士團很少接納新人,這種在戰場上臨時招新的先例更是屈指可數。出于對李鈺的信任,人們對這位年紀輕輕的新人的加入并沒有質疑,但好奇心卻不可避免。
肖恩就如同珍稀動物一般,迎來一批又一批觀眾。
但是在被觀賞的同時,肖恩也在觀察這些船員。
首先,絕大部分船員表現得都非常親切,并沒有因為肖恩是個年紀輕輕的新人,就表現得傲慢無禮,反而友好地送來各種小禮物。
倒是肖恩有些受寵若驚,感到應接不暇——他可沒機會準備還禮。
其次,這些親切的船員,絕大部分都有著異乎尋常的強大。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在絕大部分評判標準下都堪稱精銳。這一點其實也早有印證,之前肖恩和李鈺在貨艙中對話時,艙外藏了幾十人偷聽,肖恩當時居然沒有察覺。
最后,這些船員對李鈺有著近乎頂禮膜拜的崇敬之情,雖然言辭提及時多有戲謔,但絕地學徒能夠聽得出他們的真心話。對于這位騎士團團長,所有人都抱有了即便為其赴死也甘心的覺悟。
這艘飛船,這個騎士團,這整個組織,都讓肖恩感到耳目一新。
很難想象這是一支混雜在海盜群中襲擊莊園的團隊,和那些盲目燒殺擄掠的星海盲流相比,他們簡直清流清到了天上。所以這反而讓肖恩懷疑,他們當時到底在那顆小行星上做了什么?
其他的海盜恨不得搶光莊園里的一切,唯獨那艘銀色的太空船,安靜地懸浮在曠野上。
可惜這個疑問直到飛船抵達臨時基地,都沒有得到解答。
同艙的老陳是個熱心人,在和肖恩探討機械技術的同時,也為肖恩認真介紹了“白銀騎士團”的很多事,卻唯獨對襲擊莊園的事情諱莫如深。
“一般來說,老板臨時撿人,都會親自對新人說明現場狀況。比如我被拉上船的時候,就是老板親口告訴我,我的專利收益不但被原上司侵吞,甚至為了安全的獨享收益還栽贓陷害于我,逼得我無路可走。”
“而他愿意拉我上船,是因為恰好接到了與我類似的受害人的委托。你在那個情況下被老板看重拉上船,老板卻連行動方案都不對你說,應該就是無可奉告的意思了。”
“老板都表態了,我們做下屬的當然不能越俎代庖。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次行動到底是為了什么,老板從一開始就難得的沒有告知我們目的,只為我們每個人布置了具體執行步驟。我們就像一片片拼圖碎片,知曉全貌的只有寥寥數人。”
陳三萬所言的神秘,讓肖恩對此事更有興趣,不過他也很清楚,對于不該盲目探知的秘密,需要報以耐心。就如同還沒練熟四則運算就去研習微積分,無非是浪費時間。
比起組織的行動方案,這個組織本身無疑更有趣。
白銀騎士團之名當然是李鈺信口胡謅的,但即便是信口胡謅也有絕對的約束力,從他說出口的那一刻起,白銀騎士團就是組織的正式名稱了。
直到李鈺下一次信口胡謅為止。
事實上這個組織并沒有嚴格的命名,至少在李鈺接手組織后,就在有意淡化組織的嚴肅感和儀式感。時至今日,整個組織只是圍繞李鈺一人運轉,成為他的個人意志的延伸。他想要組織是白銀騎士團,組織就是白銀騎士團,如果他腦子進水想要組織成為女仆咖啡廳,組織就會成為白銀女仆咖啡廳。
然而奇怪的是,這種毋庸置疑的獨裁統治,卻并沒有形成極端的組織。
李鈺擁有組織的最高統治權,卻并無所有權,包括他本人在內,所有人的財富積累都要通過那份工作薪酬列表,以勞動獲取。多余的部分則是組織的公產,不得私用。
雖然這個分配體系,包括工作薪酬列表,完全是李鈺一人制訂,公產私用的定義也由李鈺一人解釋,但時至今日,這個財富分配體系依然良好運轉。
此外,組織內的每個人都有自由離去的權力,甚至有挑戰李鈺來成為下一任組織首領的權力——只要他們能夠承擔得起這份權力的重量。
如此獨裁卻又自由不羈的獨特風格,完全是依賴了李鈺一人之力,所以也難怪船員會對李鈺頂禮膜拜。如此奇人,肖恩在銀河系游歷數年也是前所未見。
那么,這位奇人運營組織的目的是什么?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陳三萬說道,“有時候感覺老板單純像是個拾荒人,會把各式各樣的在其他地方混不下去的人撿回來養著,比如你我都是典型。但是也有的時候,老板會毫不猶豫地將我們當作熱能榴彈,嗖一下丟向敵人。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去參觀組織的陵園吧,很壯觀的。”
“也有的時候,組織像是個斤斤計較的財閥,一切都是為了財富積累——不是老板的個人財富,而是組織財富。老板是個精致人,他接單子的時候從來不把組織作為廉價勞動力,我們在乾星系也小有名氣,很多任務的價碼不菲。但另一方面,你也看到了,我們每個人都是廉價勞動力,包括老板本人。”
“所以,真想要了解這個組織,利用這個組織——別急著否認,老板拾荒拾來的大多數人對組織都有所求,我們并不排斥這樣的新人,但至少你要先充分了解這個組織。我能介紹的東西是比較有限的,你還是親眼去見證一下吧。”
和陳三萬的一番長談之后,白銀號也終于結束了短暫的太空旅行,降落到了一個同樣位于小行星帶的臨時基地中。
這個基地相當簡陋,只是用工程船挖空一顆巨型隕石后,將必要的升降、維護設施一股腦塞進去。
但這基地簡陋之余卻無疑好用,只要藏身在細碎的小行星帶中,從外部就完全察覺不到其存在痕跡。唯一的遺憾就是為了保證隱蔽性,內部空間非常有限,白銀號降落時,因為機庫中已經停靠了一艘飛船,險些釀成碰撞事故。
那是一艘灰蒙蒙的橄欖型飛船,其體型比白銀號還要大上幾分,憨厚的腹部,稀少的武器意味著這是一艘不折不扣的貨船。不過肖恩沒找到機會觀察到更多細節,就被打發去工作了。
白銀號在基地中只短暫停靠半天時間。期間,部分船員被李鈺用通訊器傳喚到基地中幫忙,其余人則留守船內進行維護作業。
肖恩正好得到第一份工作:配合陳三萬對做機修維護。
工作難度不高。雖然機型陌生,但有一個熟練工引路,整個流程對肖恩而言就更像是一種簡單學習,一次完整的作業流程下來,肖恩感覺自己對飛船設計的理解又深了一層。
唯一的缺憾是薪酬非常有限,半天忙碌的價值只有100乾坤幣,恰好可以在先前與夏閻對峙的那個酒吧里點上一杯劣酒。
“新人的酬勞都是這樣,也不必灰心。”陳三萬笑著安慰肖恩,“我的酬勞也只有300乾坤幣而已,當然,在這條船上300乾坤幣也足夠用了。要是紅杏小隊待的不舒服就回來找我吧,以你的資質,要不了多久就能取代我。不過你和我不同,你還年輕,又是外人,恐怕不會甘于拿著這點窮酸錢吧,哈哈。”
對于陳三萬的安慰,肖恩點頭道謝,心中則在思索那艘灰蒙蒙的橄欖型貨船的事。
不出意外,那艘船應該就是白銀號的雇主了吧。
白銀號之所以和一群海盜一同出現在南家別墅外,顯然也是受人委托。從貨艙里那堆箱子來看,多半是去找什么東西。
價值連城的東西。
實際上,單單是肖恩打開的那只箱子,里面的各種元器件就已經價值不菲了,但是李鈺卻眼睜睜看著肖恩把那些元器件當床墊來睡,絲毫不在意損失。
顯然那箱元器件在李鈺看來只是添頭,根本無關緊要。
而這就讓肖恩更加好奇,李鈺拿到手的究竟是什么?
或者說,隱藏在那個別墅莊園之中的秘寶究竟是什么?夏閻特意將師徒二人軟禁在那個莊園里,和秘寶有沒有關系?
師父一個人留在那里,有沒有發現什么線索?
無數紛亂的念頭在肖恩腦海中翻涌不休,卻缺少一條清晰的線索將其串聯起來。
肖恩一直考慮到飛船再次啟程,仍然一無所獲,而就在他心癢難搔時,屬于他的下一站也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