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和拉法耶特侯爵的會談之后,艾格隆愉快地送走了這位尊貴訪客。
雖然兩個人的討價還價并沒有讓年邁的老人滿意,稱不上“賓主盡歡”,但至少在表面上,兩個人都保住了彼此的體面。
出于對老人的尊重,同時出于知名歷史人物的憐憫,艾格隆對拉法耶特非常客氣,盡管拿破侖皇帝臨死之前還對拉法耶特的“叛變”念念不忘,但對艾格隆來說,那些陳年舊事都已經翻篇了,他也不想讓昔日的仇恨繼續延續下去。
在和拉法耶特的會談當中,艾格隆堅持“國民自衛軍必須盡快解散”的立場,拉法耶特也在據理力爭失敗之后,也不得不順從了他的意志,這也意味著艾格隆進入巴黎的最后一道障礙被移除了。
接下來,按照他寫好的“劇本”,他將在臨時政府首腦塔列朗親王的“盛情邀請”之下,大駕光臨巴黎,并且巡視政府和兩院議會,然后前往榮軍院,參加安撫退伍老兵、慶祝全國恢復安定和繁榮的慶典。
盡管所有人都知道,這是羅馬王復辟帝國的前奏,但是就名義上來說,他現在還只能使用私人身份,所以只能以臨時政府邀請的方式來完成這些活動。
當然,其中的區別,只有那些尋章摘句的老學究才會在意了,對楓丹白露宮的所有人來說,他們跟著陛下雞犬升天的時刻已經到來,人人自然喜氣洋洋。
大家都在熱火朝天地收拾行裝,并且制作各種紀念物,為未來的自己在后世子孫們面前有個炫耀的談資。
而在這種熱烈的氣氛當中,艾格隆也接見了他前往巴黎之前的最后一個訪客——也就是那位蘇爾特元帥的副官、穿針引線帶領他回到國內的米佩將軍。
當初見到艾格隆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退役了的少校,跟在退隱的蘇爾特元帥身邊打雜,而現在他已經搖身一變成為將軍和巴黎城防司令了——蘇爾特元帥在就任陸軍部長的第一天就下達了這個命令,以獎賞自己忠心耿耿的副官多年來為自己所做的貢獻。
以少校的標準來說,他已經有點年長,但以將軍的身份來說,他又顯得有些年輕了,他就在這短短幾個月之間,走完了許多同僚一輩子都沒有走完的路,他幸運地踏上了時局變幻的東風,贏得了平步青云的機會。
不過,即使在個人前途上獲得了如此巨大的成功,米佩將軍也沒有在眾人面前表現出志得意滿的姿態,在艾格隆面前更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他知道,無論是他的恩主蘇爾特元帥,還是以后要統治帝國的羅馬王,都是性格傲慢、唯我獨尊之輩,而且他無論得罪了其中哪一個都有可能萬劫不復,丟掉目前所得到的一切,所以他只能繼續小心謹慎做事,唯恐有什么差錯。
艾格隆剛才接見拉法耶特侯爵的時候,表現得禮貌但又冷澹,力圖擺出莊重嚴肅的風范,但是因為和米佩將軍有私人交情,所以在見他的時候顯得隨意了許多,帶著他在花園當中散步,一起感受這座被荒廢的宮廷復蘇后的勃勃生機。
剛剛拉法耶特過來的時候還在下雨,此時正是雨后天晴,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花香氣,再配合雨后清爽的風,讓人感覺心曠神怡。
“陛下,經過這段時間的嚴厲管制之后,巴黎已經恢復了之前的秩序,在警務部門的配合下,所有危害治安的不穩定分子都已經得到了處置。”米佩將軍略微躬身,然后輕聲向艾格隆道賀,“而且,為您入城的所有準備工作已經完成,所有市民都在對您的到來翹首以盼,希望您盡快駕臨到偉大的首都…”
“那么蘇爾特元帥對此是什么意見呢?”艾格隆問。
“元帥的想法當然和市民們一樣。”米佩將軍露出了討好的笑容,“他認為,您盡快來到巴黎,對穩定首都的人心非常重要,也可以讓我們的國家盡快回到應有的軌道上。現在紛爭的時代已經結束,我們應該同心協力地進行建設了。”
“我也同意元帥的看法。”艾格隆輕輕點了點頭,但很快話鋒一轉,“不過,我希望你們不要搞太大的排場,人多未必是好事,我希望以謙遜低調的態度來面對首都的市民們。再者說來,如果在這時候有人突然高呼反對我的口號,那也未免太讓人掃興了…”
“這一點您完全不必擔心。”米佩繼續笑著回答,“無論是您入城還是接下來的游行慶祝,都將處在嚴密的護衛之下,不光崗哨林立,就連圍觀和歡呼的民眾們當中,也會放好便衣的警探,而且是由我親自指揮的,誰也不敢懈怠——若是有人膽敢在這個時候掃您的興,我保管他說不出三句話就得去牢里嘗嘗鐵拳!”
眼見對方如此“貼心”,艾格隆滿意地點了點頭。
接著,他又抬頭看了看周圍姹紫嫣紅的花園,然后略微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這里真是個好地方啊…我雖然才住了幾個月,但已經對它充滿了喜愛。以后我還是想要常居于此,擠滿人的巴黎總歸是太過于嘈雜喧囂了。”
“它現在是您的財產,您想要怎樣處置就可以怎樣處置,陛下。”米佩將軍順從地回應了他,“不過,巴黎畢竟是首都,許多禮節性的活動您必須在那里出席,所以恐怕很多時候也得居住在此…”
“這確實讓人遺憾。”艾格隆發出了沒頭沒腦的感嘆。
當年,路易十六一家被一群從巴黎來的請愿婦女,從凡爾賽押送到了巴黎的杜尹勒里宮居住,從此之后他也就淪為了巴黎的囚徒,想要出逃結果還是被抓了回來,最后夫婦兩個不得不相繼走向了斷頭臺。
而后來,巴黎也繼續成為了君王們的隕落之地,只要一群“革命群眾”被鼓動起來,然后布起街壘,包圍王宮,切斷中樞和外界的聯系,讓軍隊群龍無首無心鎮壓,一個國家、一個王朝就有可能突然“猝死”,這種情況不止發生了一次。
艾格隆可當然不想成為可悲的犧牲品。
所謂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哪怕以后他接掌了巴黎,他也還是想主要居住在遠離巴黎幾十公里的楓丹白露——這樣就算發生了什么“事變”,他也還有應對的時間和空間。
對他這份隱秘的心思,米佩將軍當然并不明白,對他來說陛下愿意居住在哪兒跟他無關,他只要確保完成自己的職責就好了。
艾格隆也無心跟對方感慨什么歷史,他很快把話題轉回到了對方身上,“還有什么需要報告給我的嗎?”
米佩將軍猶豫了片刻,但還是硬著頭皮回答了他。“是有一件,陛下。蘇爾特元帥認為現在人心浮動,并不是大動干戈的時候,尤其是您還做出了決不清算的承諾,因此,不宜糾結往日的仇恨,去審判一位法蘭西元帥…”
“怎么?他是要給馬爾蒙說情嗎?”艾格隆反問。
米佩將軍的眼睛里閃過了一絲痛苦。
他根本就不想當這個傳聲筒,也不想直面元帥和陛下的壓力,可是他也沒得選,只能硬著頭皮當這個受氣包——因為只有他,才適合充當元帥和陛下之間的溝通橋梁。
“元帥同樣也不齒于馬爾蒙元帥的為人,他只是認為,眼下正是人心思定的時候,不宜再挑起無謂的爭端…”米佩小心翼翼地回答,“陛下,馬爾蒙元帥在政治上已經和死人無異,您就算把他明正典刑,也得不到什么東西;相反您若是能夠饒恕馬爾蒙元帥,想必您會讓很多人松一口氣,更加信服您的寬宏大量。”
“這個理由確實不錯。”艾格隆微微笑了一下,但是馬上又變得嚴肅了起來,“不過,將軍,我雖然確實非常愿意以寬宏大量的態度來面對所有人,但是這不意味著我會容忍所有冒犯,更不想鼓勵別人無法無天!馬爾蒙元帥是個貪生怕死忘恩負義之輩,他不光背叛了先皇,甚至還想要對我刀兵相向!這樣一個惡棍,哪怕元帥頭銜也不應該是他的贖罪券,他應該受到應有的審判,讓世人明白背叛的下場!”
在米佩面前,艾格隆故意說得非常嚴厲,就是為了向他背后的蘇爾特元帥感受到壓力。
艾格隆知道,蘇爾特之所以給馬爾蒙說情,并不是因為他對馬爾蒙有什么同僚之情,而是因為他不想讓艾格隆開“清算元帥”的先例,是出于兔死狐悲的心態。
但他越是這樣要求,艾格隆就越是不肯松口,他想要讓蘇爾特元帥明白,雖然自己現在需要他、尊重他,但是最終說了算的人只應該是自己,否則地位再高的人也免不了會被清算。
面對艾格隆毫不寬容的態度,米佩更是一臉苦相。
他本來就對這個任務感到為難,眼下更是緊張不安,他有著大好的前途,可不愿意看到元帥和陛下發生沖突,最終牽累到自己。
“陛下,元帥也是一片好心,畢竟…畢竟當年搖擺的人實在太多了,誰沒有過一次兩次改換門庭的經歷呢?如果您對馬爾蒙元帥嚴厲處罰,難免會讓人膽戰心驚,進而對您產生疑慮。”
“如果我只會點頭稱是,對每個人笑臉相迎,那我更會讓人產生疑慮!”艾格隆斷然回答,“這個國家熱情而又善變,她討厭瞻前顧后的弱者,要是想把她攥在手里,那就必須抓緊韁繩!我要給國家重新注入紀律和秩序的概念,對馬爾蒙元帥的審判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而且必須要做!”
在嚴厲地表態之后,艾格隆又對米佩將軍稍微放緩了語氣,“當然,考慮到元帥的意見,我也不是不能做出些許的通融——我會派出久負盛名的維爾福檢察官對他進行公證的指控和審判,并且,考慮到馬爾蒙年事已高,我會酌情減輕刑罰,這樣元帥應該滿意了吧?”
既然艾格隆說到了這個份上,米佩也知道這是自己唯一能夠爭取到的條件了。
元帥和陛下之間,到底誰該讓步呢?
或者換言之,自己應該以誰的意見為準呢?
米佩略作思索,很快就得出了答桉——在這個時間點上,元帥不可能為了馬爾蒙和陛下鬧翻臉,既然陛下給了一個臺階下,那么元帥也只能接受。
換言之,自己應該支持陛下的立場。
“陛下,您的仁慈和寬厚,著實令人敬佩。”他又略微躬了躬身,然后小心翼翼地向艾格隆暗示,“我會將您的意見如實轉達給元帥的,在我看來,元帥已經為昔日的同僚做的夠多了,現在的方案應該是兩全其美的。”
看到對方如此“懂事”,艾格隆滿意地笑了起來。
“將軍,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為我立下的功勞,所以我把我手中最重要的寶物——巴黎,交給您來看管,我堅信您一定能夠做好這項工作。我對您迄今為止的表現非常滿意,并且期待您再接再厲。您還年輕,未來我們共事的時間還有很長,我還有很多事情要拜托您去做…”
“我也將盡我所能,為您赴湯蹈火,陛下!”米佩將軍連忙在艾格隆面前立正,然后大聲表忠心。
對這種表忠心的舉動,艾格隆并不是特別看重,畢竟所謂的誓言從來就不可能束縛住一個聰明人,但是這也并非毫無意義,因為他的威信和權力,就是靠著這種表忠心的誓言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
他還很年輕,有太多的時間來培植勢力并且抓住夢寐以求的權力,所以他不必著急,只需要一步步去做就行了。
他所任用、所依靠的元老們就算個個心懷鬼胎,貪戀權勢,可是那又怎樣?他們終究需要自己來賦予他們的權力合法性,而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必須要對自己讓步。
只要自己采取合理的手段,那么遲早可以讓他們一步步后退,最終讓自己享有絕對的權威——時間也在自己這一邊。
他又舉目眺望,看著剛剛雨后天晴的天空,看著那大片藍色的蒼穹。
勝利的果實就在前方等待著自己,巴黎…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