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成為我們家族的一員。”
艾格隆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特雷維爾侯爵這一番說辭,看上去是在“可憐”私生子,想要給他一個正式身份,但是艾格隆和侯爵共事了這么久,卻早就知道,侯爵絕不是一個這么心軟的人,如果不是對這個私生子有所圖謀的話,那是絕對不會大發善心的,哪怕親孫子一樣也會棄之不顧。
那他到底是為什么呢?
艾格隆并不傻,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
他是擔心自己得不到一個合法的孫子,所以想要借著私生子留個備份吧…
“愛麗絲夫人尚且年輕,何苦如此呢?”許久之后,艾格隆問。
當艾格隆這么問的時候,特雷維爾侯爵也就知道,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已經被陛下看穿了。
不過,原本他就沒打算瞞過去,既然都已經攤牌了,他也不會在少年人面前耍弄無謂的心機。
這是侯爵精心選擇的時機,就在剛才,陛下夸獎了自己和哥哥為他立下的功勛,此刻肯定也是他對自己最感恩的時候——正因為如此,就要趁熱打鐵,把自己的要求說出來,在他最動情的時候把事情敲定。
正因為心里已經有了盤算,所以侯爵反而擺出了無比誠懇的態度。
“陛下…我比您更希望愛麗絲能夠給我生下一個孫子來,可是我能夠等多久呢?培養一個孩子至少需要十幾年,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活到十年后…要是這幾年愛麗絲都一無所出,那我也許就來不及培養我的孫子了!我的兒子已經讓我大失所望了,如果我連孫子都培養不好的話,那我們一家人就算有您的眷顧,又怎么可能不衰敗呢?”
一開始,特雷維爾侯爵是在為自己開脫,但是說到自己心里的痛處之后,他越說越是悲傷,“我們這個家族,花了幾百年的時間繁衍生息,最后跟著亨利四世從南方進了巴黎,又花了兩百年的時間在凡爾賽穩固了自己的地位,期間多少代祖先嘔心瀝血,挺過了多少次家門斷絕的危機…光是我們兄弟兩個就差點幾次死于非命!我們為自己的姓氏而驕傲,也為了保衛這個姓氏的光輝而拼盡全力,您知道我們付出了多少代價!試問,我怎么能夠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姓氏在我手中衰敗呢?光是想象到這個結局,我就夜不能寐,恐怕死了也沒法瞑目。”
艾格隆繼續聽著,最后,他輕輕嘆了口氣。
他相信,此刻特雷維爾侯爵是真誠的,比他之前在自己面前的任何時刻都要真誠,這就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并不是討厭愛麗絲,也并不是非要針對誰,他只是想要讓自己的家族繼續延續下去而已。
侯爵一直都是個狡猾無情、刻薄冷酷的人,但是他也并非沒有人性,只不過他的愛,都被傾注到了“家族”這個符號當中,在他心里,只要能夠維持家族的延續和門楣,犧牲再多也是值得的,哪怕犧牲家人、甚至犧牲他自己也一樣在所不惜。
艾格隆可以理解對方的想法,畢竟在貴族的眼中“家名”就是他們的一切了。只不過,出于對朋友的欣賞,讓他心里對愛麗絲略微有些不忍——愛麗絲自從嫁給埃德加之后,蒙受了那么多委屈,還盡心竭力地幫助公公和丈夫做事,無論從任何方面都挑不出毛病來,結果卻被這樣對待,不光是對她欺騙和隱瞞,甚至還打算讓一個私生子登堂入室,搶奪她子女應得的家業,實在太可憐了,簡直是欺人太甚。
“難道您就不愿意再給點愛麗絲一點時間嗎?”艾格隆忍不住再追問,“現在還沒有到必須對她放棄希望的時候吧…”
“所以我也做了兩手準備,陛下。”到了這個份上,特雷維爾侯爵索性跟艾格隆全部攤牌了,“我的哥哥會把這個私生子養大,并且賦予他我們的姓氏和身份,這個孩子不會被當成埃德加的兒子,但我會培養和教育他…等他長大之后,如果愛麗絲還是沒有兒子的話,那就請您眷顧提攜他;如果愛麗絲有了兒子,那您就當做我今天什么都沒說過,不必再干涉這件事就可以了。”
特雷維爾侯爵沒有說清楚,但是艾格隆照樣能夠聽懂言下之意——如果愛麗絲真的生不出兒子來,侯爵就要把家業都慢慢地轉移給這個“遠方堂侄孫”,順便傾注心血來培養他了,愛麗絲和夏露將會淪為棄子。
可是如果愛麗絲在中途生出了兒子呢?那這個私生子就會立刻從天堂掉落地獄,被人棄之不顧,打發得遠遠地,之前所受到的照顧和教育,都會化為烏有。
無論是哪種結果,都注定有一邊會是徹底的悲劇,一切的一切,只是為了滿足一個老人維持門楣的執念。
“這是因私欲而造就的悲劇,還是合理的犧牲?”艾格隆低聲問。“難道您沒有考慮到您需要付出何等代價嗎?無論是夏露還是這個私生子,都是您的孫子,難道您對他們沒有憐憫嗎?”
“這是悲劇,也是犧牲,但更加是必須付出的代價。”侯爵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并非不愛自己的子孫,您是見過我怎么對待夏露的,我怎么可能不愛她?每次撫摸她的臉蛋,我都會感覺到血脈相連的感動。
但是,除了對子孫的愛以外,我有更加需要保衛的東西…如果他們長大之后怨恨我就怨恨吧,只要他們能夠把我們的家名繼續傳襲下去就行。”
看到侯爵表現出這種態度,艾格隆也就不再追問了。
說到底,艾格隆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的手上沾滿了鮮血,也造成過數不清的悲劇,他之所以憐憫,只是因為因為欣賞愛麗絲、喜愛夏露,換做什么路人的話他根本就不會在意。
既然特雷維爾侯爵如此堅持,那他再多說什么又有什么意義呢?在一個老人的執念面前,旁人的話都只是耳旁風而已。
再說了,他又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別人家的私事呢?
“陛下…”在艾格隆沉默的時候,特雷維爾侯爵又抬起頭來,熱淚盈眶地看著他,“我知道,這些事并不光彩,我也不可能以此為榮,但我請求您體諒我的一片苦心,看在我和我哥哥為您效勞的份上。”
盡管知道侯爵這是在表演,但是面對侯爵這種含淚的請求,艾格隆還是沒有躲閃回避的余地。
特雷維爾兄弟兩個立下如此大功,自己又怎能毫無表示?于情于理,他只能答應。
“我可以體諒你,將軍。我說過,我會眷顧你的子孫,讓你的家族在我的手下繁榮昌盛,這種事我絕不食言,你可以把這份眷顧留給你指定的任何人,哪怕是個私生子我也認賬…所以,假使某一天你最終決定讓這個私生子來繼承你的家業和仕途,那我會給他應有的機會。”
盡管心里知道艾格隆不會食言,但是聽到他親口確認,侯爵心里還是松了口氣,自己這一步算是賭對了。
“謝謝您,陛下…今天您的恩情,我和我哥哥都會銘記在心。”他繼續保證,“我也可以保證,我的子孫,無論是誰,也都會和我一樣竭誠為您效力,肝腦涂地。”
“該我做的,我都會去做,但是將軍,我也有言在先,您的這些安排所造成的一切可能后果,都要您自己承擔,我不會為您分擔這份責任——我不干涉您的家事,但您也不能用家事來干擾到我。”艾格隆平靜地看著對方,“愛麗絲夫人雖然看上去溫婉,但她絕不會是一個任人宰割的羔羊,無疑您現在隱瞞了她,可是您能夠一直隱瞞下去嗎?總有一天她會知道全部的真相,到時候您認為她會怎么看待您的所作所為呢?”
“她若要恨我,就隨她恨去吧——她有這個權利。”侯爵嘆了口氣,“但如果她能夠爭氣一點,給我帶來一個孫子的話,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恐怕這不僅僅是她的責任吧?”艾格隆搖了搖頭,然后反問,“埃德加都有空在外面風流浪蕩、甚至還留下了一個私生子了,難道不能多花點時間陪伴妻子嗎?這么看的話,責任不是在他身上嗎?
愛麗絲為了嫁給他甚至付出了被家門棄絕的代價,卻得到了這樣的結果…您能夠想象得到她得知一切之后的心情嗎?”
在艾格隆的反問之下,侯爵頓時語塞。
“其實這些道理您都是知道的,只是您寧可視而不見而已…”艾格隆聳了聳肩,“您舍不得責備自己的兒子,所以您把對埃德加的失望和憤怒都轉嫁到了兒媳的身上,也讓她去承受一切痛苦,難道不是這樣嗎?”
侯爵這下徹底無言以對了。
不過心中雖有慚愧,但他并不內疚,說到底愛麗絲并沒有家族的血脈,在他內心深處也不算真正的家人,就算辜負了又如何?
“我確實對不起她,但是事已至此,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最后,侯爵無奈地發出了嘆息,“陛下,我只能為家族考慮了,她的想法對我來說已經無暇顧及。”
“您當然可以這么做,畢竟您才是一家之主。”艾格隆平靜地回答,“我只是提醒您,愛麗絲并不是個弱質女流,她有想法也有足夠的意志,她甚至現在還有地位,因為特蕾莎非常欣賞她,把她當成了自己身邊最親密的顧問。如果讓這樣一個人陷入瘋狂,您恐怕是會付出代價的。”
之前特雷維爾侯爵一直在巴黎,只是吩咐了兒子兒媳一起逃難,并不知道后來發生的一切,更不知道如今愛麗絲已經平步青云,得到了特蕾莎的重用,所以剛剛得知這個消息,特雷維爾侯爵還有點吃驚。
但就算吃驚,他也并不害怕。
他自然是懂得算計的,愛麗絲就算在皇后陛下得寵,又怎么比得上自己在陛下這里的分量?就算她真的得知了真相,諒她也翻不了天。
再說了,愛麗絲就算再怎么生氣,她也拋不開“特雷維爾夫人”這個身份,就不可能公然和夫家鬧翻,否則名聲全毀,她又如何在宮廷當中行走立足?
說到底,特雷維爾侯爵完全不相信一個嬌滴滴的小婦人能夠和自己抗衡。
當然,在表面上,他也不會把這一層意思挑明,只是看上去退讓了一步。
“接下來我會好好疏導他們夫婦的,以我的本意,我比任何人都盼望他們能夠盡快生下一個兒子來…如果有得選,有誰會愿意讓一個私生子繼承自己的事業呢?陛下,今天所說的一切,我請求您為我守密。”
“我會守密的。”艾格隆想也不想地就答應了下來。“不過,紙終究包不住火。”
接著,他又問侯爵,“特雷維爾公爵打算什么時候帶著家人啟程?”
“應該就在幾天之后。”侯爵回答,“這么快就走,確實相當倉促,很多東西都來不及帶走;不過廢王不愿意蒙受被一個新政府直接下令驅逐的恥辱,所以他寧可先行離開,既然他這么安排了,那我的哥哥只能隨駕。”
“哼…他倒是挺識趣的,這樣也好,也省得我費心再送客,背上欺負舊王室的惡名。”因為對查理十世國王頗為不屑,所以艾格隆譏諷地冷笑了起來,“那接下來他們有著落了嗎?”
“他們準備先去比利時避難,然后再聯系其他國家,尋找庇護之地。”特雷維爾侯爵小聲回答,“一切就仿照1815年的先例,然后再做定奪。”
也就是在1815年,因為拿破侖登陸法國并且進軍巴黎,驚慌失措的路易十八國王倉皇逃離首都,然后躲到了比利時的根特。
歷史終于重演了…
現在應該是時間太倉促,各國都還來不及做出反應,所以波旁王家只能先暫且跑到比利時避難吧。不過按照原本的歷史線路,1830年的法國國王會躲到英國去,英格蘭人慷慨地對被廢黜的國王張開懷抱。
而后來在1848年,1871年,法國的君王都會被推翻,然后躲到英國去,這就像是他們無法逃離的宿命一樣。
當然,艾格隆就不想按照這個走向了。
“好了,那你就代替我去歡送你的哥哥吧。”艾格隆揮了揮手,示意對方可以離開了,“把博旺叫過來吧,我倒要看看這個銀行家有多少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