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撐過一天了嗎…”
看著漸漸泛白的天空,特雷維爾公爵平靜地對自己說。
從他第一次率領守衛們迎擊那些民兵開始,差不多已經過了十天了,這十天當中,公爵真切地體會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覺,幾乎每一天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煎熬,他不得不從衰老的身軀當中壓榨出每一絲精力,去硬扛這種煎熬。
剛剛過去的夜晚就絕不平靜,從下午開始,圍攻王宮的那些民兵和暴民們就在一直發動著進攻,入夜以后,甚至有一小隊人想要從花園的臨時壕溝當中滲透進守軍的陣地,經過了一陣廝殺之后才總算把他們驅趕走。
直到凌晨時分,攻勢才告一段落,筋疲力盡的特雷維爾公爵,以及王宮的守衛者們,甚至沒有心氣去歡呼,只是趁著這一段小小的間隙趕緊休息。
此刻的公爵,就在花園旁邊臨時由儲藏室改造成的休息間里休息。
雖然周圍一直傳來零星不斷的槍聲,但是對已經習慣了這一切的公爵來說,這種程度的聲響簡直和情人的低聲細語差不多了,根本無法觸動他的神經。
雖然此刻天色只是蒙蒙亮,但是借助著這些微弱的光線,特雷維爾公爵可以從窗戶當中看到王宮此刻的模樣——原本美麗的花園,此時已經是一片斷壁殘垣,漂亮的花壇和建筑,都已經被火藥熏得發黑,有些地方甚至因為沾滿了凝固的血,而呈現出詭異的紫黑色。
在各處斷壁殘垣之間,滿地的尸體都無人收斂,只能靜靜地躺在磚石和泥地、以及廢墟之間,默默地繼續見證這一場慘烈的災難。
幸虧現在是寒冷的冬天,尸體還不至于快速腐敗發臭,否則恐怕整個王宮就要籠罩在濃烈的臭味當中了。
若非公爵早年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鍛煉出了堅強的意志,恐怕他早已經忍受不了這種慘烈的場面和艱苦的環境了。
因為整日整夜不曾合眼,所以此時的他已經精疲力竭,衰老的身軀幾乎瀕臨耗盡了僅剩的能量。但是,即使如此,他也不曾表現出任何退縮和畏懼的情緒,一直不知疲倦地四處巡視,給衛兵們加油鼓勁。
所有目睹了特雷維爾公爵這段時間表現的人,都不禁對他心生敬佩,國王陛下自然也對這位公爵刮目相看,暗恨自己居然沒有早點發覺公爵的忠誠,反而重用了一幫廢物,以至于得到了今天的下場。
不過即使如此,環境也已經足夠惡劣,公爵能夠明顯感受得到,隨著時間的流逝,王宮的守衛們承受著巨大的傷亡,戰斗意志也在不斷被削弱——如今他們大多數人已經不再相信外頭還會有援軍來援助自己了,哪怕公爵不斷地用封官許愿來鼓舞他們,也越來越難以得到他們的響應。
比起士氣低落的守衛者們,更值得憂心的是圍繞在國王身邊的那一班王親顯貴們,他們一直都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根本就沒有吃過苦,哪里見識過現在的慘烈景象,對死亡的恐懼已經壓垮了他們,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戰斗意志可言,更談不上去鼓舞士氣了。
如果不是現在王宮基本上被包圍了,以及無處可逃,公爵毫不懷疑,這些人馬上就會收拾細軟逃跑。
正因為對目前王宮的情況了然于胸,所以公爵的理智得出了一個結論——王宮已經堅守不了多久了。
不過他本來就沒有指望過自己能夠創造奇跡,一直堅守下去。
之前他通過他的兒子了解了特雷維爾侯爵的想法——需要他堅持一周,現在能夠堅持到第十天,已經算是他超額完成任務了。
可是,這樣的努力,真的有意義嗎?
對公爵來說,能評價他“業績”的人不在王宮之內,而在王宮之外,只有波拿巴家族趁機奪權,他才算完成了任務。
可是自從奧爾良公爵讓他的支持者們對王宮發動進攻以來,他和外界的消息就已經斷絕了,此刻他不知道瞬息萬變的形勢已經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道羅馬王到底有多大的進展,甚至不知道自己兄弟和子孫們現在到底是否安全。
他只是依照和弟弟的約定,頑強地在這里守衛著,拼盡全力拖延時間——雖然他并沒有什么軍事經驗,但是他就依靠著與生俱來的狠勁,以及不屈不撓的意志,帶領著王宮守衛者們堅強地抵御著敵人的攻擊,一直堅守著。
“但愿這一切犧牲都有意義吧…”特雷維爾公爵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斷壁殘垣,然后在心里再度嘆了口氣。
他此刻已經極度疲憊,所以決定趁著這段短暫的平靜先休息一下,可是他剛剛閉上眼睛,一位宮廷侍從就敲響了這個臨時指揮部的門。
“陛下要召見您,先生。”
聽到了陛下的召喚,公爵不敢怠慢,連忙打消了睡意,然后振作起精神跑到了國王的書房當中。
等他來到這里之后,他發現書房里除了國王之外,還有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此時正倚靠在國王身上,臉上面無血色,似乎正在瑟瑟發抖。
而國王則正在輕輕地撫摸著這個孩子,臉上滿是慈愛。
特雷維爾公爵當然知道這個孩子是誰——他是國王的小兒子貝里公爵的遺腹子亨利德波旁,由于王太子沒有子嗣,所以這個孩子也是國王陛下唯一的孫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若干年后,他本應該成為法蘭西的正統國王,享受著自己后代的頂禮膜拜。
只可惜命運終究還是捉弄了這個孩子,也許終其一生,他再也無法戴上原本應該屬于他的王冠了…公爵不無遺憾地想。
“菲利普。”正當公爵還在遐想的時候,國王終于注意到了公爵的到來,然后親切地跟他打了個招呼,“看上去我們現在情況非常糟糕。”
“是的,陛下。”這種一目了然的事情,根本沒有否認的必要,所以公爵坦率地點了點頭,“我們現在岌岌可危,衛兵傷亡慘重。不過…衛兵們的忠誠心并沒有為之動搖,他們依舊愿意為您效勞,直到戰死…”
國王突然擺了擺手,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公爵不必說后面這一截場面話。
這些天以來,他當然也一直都在注視著這一場圍繞在他身邊的戰斗,所以他當然看得出來,那些圍攻王宮的敵人一直在向自己逼近,現在衛兵們控制的區域已經越來越小。
此時他離前線不過只有一兩百米之遙了,也幸好這些圍攻王宮的人們沒有使用攻城炮,否則恐怕他已經成為了又一個王座上的犧牲品。
這段時間,他也一直在沉思,時而憂郁,時而亢奮,時而又陷入到了無比的惆悵當中,身為國王的他,與身為凡人的他,在一個衰老的身軀當中到處碰撞,讓他精神上痛苦無比,而那種“坐困愁城”、孤立無援的絕望感,更是讓他難以承受。
經過了這么多天的煎熬,他已經知道,他的王朝注定又要崩塌了,他將和他的哥哥路易十六一樣丟掉王位。
上帝再一次拋棄了波旁家族,雖然他非常痛心,也非常憤恨,但是他此刻僅剩的理智,讓他明白這已經是注定的結果了。
帶著沉痛的心情,國王再一次撫摸著身邊的孫子,而亨利王子也許是因為恐懼、也許是為了給爺爺安慰,深深地把頭埋入到了國王的懷中。
即使特雷維爾公爵早已經鍛煉出了鐵石心腸,但是看著祖孫兩個人抱團取暖的模樣,他心里也不禁為之一酸。
畢竟,他也是老人,也有孫兒,他能夠理解老年人那種舐犢情深的心情。
“這個孩子,多么可愛啊…”國王突然嘆了口氣。
接著,他又搖了搖頭,“這么可愛的孩子,不應該經歷我們目前的災難,這一切應該到頭了。”
公爵心里驟然一驚。
“您是指什么…?”
“該到頭了…菲利普。”國王陛下又嘆了口氣,“這幾天以來,我一直都在祈禱上帝,讓萬能的主拯救我,讓那些對王朝依舊抱有忠心的勇士們,沖入巴黎,來到王宮解救我們…可是,我的愿望終究還是被命運無情嘲弄,沒有人來搭救我,這也意味著,命運已經將我拋棄。”
接著,國王快速地掃了公爵一眼,似乎有些不甘心,但似乎又已經認命了,“為了拖延時間,為了打擊奧爾良家族的野心,我們已經抵抗了足夠長的時間了,我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我的理智告訴我,如果繼續再廝殺下去,我們不光要付出更多無辜的生命,亨利也將面對危險,所以我認為,是時候停下來了。”
說什么愛惜子孫,明明就是你自己怕死!特雷維爾公爵在心中怒罵。
此刻他確實怒火萬丈。
因為不知道外面的情況,所以他只想著繼續堅持下去,多拖一天是一天,然而現在,國王卻主動說要放棄…
你的江山,你怎么能夠比我先放棄?!
唉,終究還是當年那個王弟,這么多年都沒有變過,事到臨頭總想著逃避,公爵在心里感慨。
不過,轉念一想,既然已經撐了這么多天,那他已經算是盡力了,國王直到這個時候才退縮,已經算是表現不錯了。
各種想法紛至沓來,公爵一時間突然感覺全身無力,頭暈目眩——原本他就已經筋疲力盡,只是靠著意志力強行吊著而已,現在當聽到國王準備放棄的時候,他的意志也隨之消散,所以身體上的疲憊也瞬間壓垮了他。
公爵搖搖欲墜,最后只能用微弱的聲音回答國王,“陛下,我遵從您的一切命令…”
接著,他搖搖晃晃地軟倒了下來。
“菲利普!”國王焦急地走到了他身邊扶住了他,然后向他保證,“不管怎樣,我會保住你的…今后無論發生什么,我們一家會永遠感恩于你的忠誠。”
去你的…公爵在心里悄然一罵,然后以欣慰的笑容昏睡了過去。
如果他成功了,那么他就是波拿巴家族非公開的第一功臣;如果他失敗了,那一切努力也就沒有任何意義,徒然只是垂死掙扎而已。
但既然他現在在扮演忠臣,所以,王室的感激也不失為一種資源。
希望這一切是值得的…
在王宮之外,有一群人同樣在煎熬著,而他們似乎終于看到了曙光。
當看到王宮使者打著白旗前來拜見的時候,奧爾良公爵和他身邊的親信們,都發出了激烈而疲憊的歡呼。
漫長的煎熬似乎終于就要結束了。
“閣下,趁國王投降,趕緊把他全家都控制起來吧!”高丹連忙向自己的恩主進言。
然而,公爵卻面色凝重,他凝視著不遠處的王宮,陷入到了糾結的沉思當中。
“我這個家族,能當兩次弒君犯嗎?”接著,奧爾良公爵面色凝重地反問高丹。
高丹頓時愣住了,他知道,對于公爵來說,還有一重難以啟齒的禁忌往事——那就是他的父親,上一代的奧爾良公爵。
這位公爵為了動搖王室權威,在大革命之前就一直鼓吹啟蒙思想,煽動革命狂熱,而大革命爆發之后,他更是如魚得水,把自己改名為菲利普平等,以示和自己的王室血統劃清界限。
1793年,為了迎合當時狂熱的革命氣氛,或者說,為了明哲保身,避免自己也成為恐怖屠殺的目標,奧爾良公爵選擇了在路易十六的死刑判決當中投了贊成票,而這一票也成為了奧爾良家族在貴族們心中永恒的污點,當年那些投票贊同死刑的國民議會議員們被稱作“弒君犯”,而奧爾良公爵在他們心目中尤為惡劣。
畢竟,在貴族們看來,大革命是泥腿子造反,用斷頭臺來殘殺貴族們,屬于是你死我活的階級斗爭,雖然殘酷,但畢竟有一些“合理性”存在;但是奧爾良公爵是皇親顯貴,可謂是世受國恩,幾代人都蒙受王家的恩寵,結果卻為了一己私利,跑去和泥腿子們“同流合污”,甚至犯下了弒君大罪,屬實不可容忍。
奧爾良公爵雖然積極地表現出傾向于革命的一面,但是所有人都沒有遺忘他的顯貴出身,他再怎么努力也還是兩面不討好,最后被羅伯斯庇爾當成“革命叛徒”送上了斷頭臺,也就比路易十六晚了十個月而已。
正因為知道這一段往事,所以高丹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自己的恩主。
還沒有等他開口,奧爾良公爵就已經苦笑著說了下去。“在被革命政府逮捕之前,我的父親就已經預感大事不妙了,他知道自己逃不走,于是暗中囑托我逃離法國,結果就在我逃離的同時他就被逮捕了…然后就死在斷頭臺上,他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告訴我一個真理——我永遠不可能是個革命者。”
高丹默默點了點頭,“但您可以是法蘭西的修復者。”
“是的,修復者…或者是平衡者,又或者可能是一無所有者。”公爵苦笑著點了點頭,然后重新抖擻起了精神,“好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讓我們先去看看國王到底在想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