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王宮陷入到了武力圍攻當中,巴黎也隨之陷入到了混亂當中,原本就混亂的局勢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面對這種亂局,每一個人都會禁不住思考,自己接下來將面對何種命運?自己將來又將會到何處去?
對統治階級來說,混亂無序就意味著內部的洗牌,哪怕再怎么位高權重的人,都有可能在混亂當中失去一切名譽、財富和地位,甚至粉身碎骨。
沒有人想要面對失去一切的結果,在大難臨頭的時候,他們會跟即將溺水身亡的可憐人一樣,拼命掙扎,想盡辦法去挽救時局,然而在絕大部分時刻,面對洶涌滔天的大勢,他們的掙扎往往徒勞無功,最終依舊什么都沒有改變,黯然退下歷史舞臺。
此時,在巴黎城之外,就有這樣兩位在拼命掙扎的大人物,正在試圖用自己年老的身軀,將撲面而來洪水的擋住,挽救這個已經行將就木的波旁王朝。
他們就是馬爾蒙元帥和布爾蒙元帥。
兩位元帥,可謂是復辟王朝的“大紅人”。
眾所周知,在大革命時期,貴族們大量被殺或者流亡,軍隊是共和國重建的,再經過了帝國時代,二十多年間軍隊自行發展了組織,內部的軍官體系也隨之建立了起來。
而波旁王朝復辟之后,他們手下那些可靠的貴族們大多數已經經過了將近30年的“斷檔期”,在軍隊里沒有人脈也沒有威望,所以為了籠絡和控制軍隊,復辟王朝哪怕再怎么不喜歡那些帝國軍人,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從里面尋找代理人。
在這種情況下,馬爾蒙元帥和布爾蒙將軍就“脫穎而出”了。
并不是因為他們的業務能力高人一等,而是因為之前都曾經背叛拿破侖投敵過,所以復辟王朝對他們的忠誠度沒有懷疑,敢于委以重任。
最后馬爾蒙元帥大獲重用,而布爾蒙將軍也被提拔為了元帥,兩個人先后當過陸軍大臣,榮寵一時。
不止漢語翻譯后的名字很像,其實他們兩個人的法文姓氏也差不多,一個叫Marmont,一個叫Bourmont,而且都有一個名字奧古斯特。
在暴亂剛剛發生時,兩位元帥在巴黎,接到了國王趕緊去外面調兵保衛首都的命令。
因為甚至局勢緊迫,所以在接到命令之后,他們很快就處理好了手中最要緊的事情,然后快速離開了巴黎。
他們之所以如此快速地響應了命令,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確實“深受王恩”,在王朝陷入危難之際希望能夠去挽救;另一方面,多年來的政治沉浮,讓他們也擁有了高度的警覺性,他們知道目前最好的應對措施就是趕緊離開巴黎,在能暫時確保自己安全的情況下,一邊觀察形勢一邊決定自己下一步該怎么走。
如果留在巴黎,萬一失去了行動自由,那可就任人宰割了,跑到外面來,至少身邊還可以召集一些舊部親信來確保自己的安全。
離開了巴黎之后,兩個人在圣日耳曼昂萊附近的一個小鎮匯合,經過短暫的休整之后,他們一邊打出旗號,命令各處能夠調動的軍隊來此地匯合,一邊多次召開密會,商討接下來應該怎么辦。
就在他們來到這里之后,壞消息仍舊一個接一個地傳過來,政府癱瘓、王宮被圍攻、巴黎幾乎陷入到了無政府狀態當中…每一個消息都讓他們越發緊張。
“這幾天,響應我命令的人不多。”布爾蒙元帥睜大了布滿血絲的雙眼,低聲對馬爾蒙元帥說,“時間太倉促了,而且軍心浮動,他們都不想去對平民開火。”
“我也一樣。”馬爾蒙元帥同樣無奈地回答,“現在到處都是抗命和玩忽職守,還能夠堅持自己榮譽的人太少了。”
他們兩個嘴上不說,但心里都清楚,為什么軍隊的態度如此曖昧。
一方面,去“平叛”可能就意味著進攻巴黎,去冒著內戰風險撲滅反抗國王的市民,萬一改朝換代了,他們手上沾的血,很快就會變成清算自己的罪名。
另一方面,這兩位元帥本身的名聲也不太好,也激發不出官兵們為他們赴湯蹈火的興趣。
平時的時候,“元帥”和“大臣”光是靠自己的官銜就可以震住底下的人,想要怎么擺布就可以怎么擺布;然而當政權出現存續性危機的時候,官銜已經不好使了,只有靠個人魅力和威懾力去指使別人了。
而這兩位元帥,卻又是最為欠缺這些東西的人。
因此,他們此刻在這個小鎮當中,都有一種一籌莫展的感覺。
他們能夠真切地感受到,他們乘坐的大船此刻正在劇烈的風暴當中左搖右晃,而且船艙到處都在透風漏水,隨時都有沉沒的危機。
到底應該怎么做才能挽救局勢?他們自己也已經隱隱間感到有些絕望。
但是,即使絕望,他們也不得不繼續堅持。
因為在元帥們當中,他們兩個是最沒有機會跳船的——也許正因為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所以國王才會第一時間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了他們的身上。
兩位元帥在郁悶和焦躁當中無奈地對視著,每一分每一秒,對他們來說都是焦灼的煎熬。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后,布爾蒙元帥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
這重重的聲響,讓在場每一個人都打了一個激靈。
“我們不能在這里干等著的!國王陛下面臨著危險,我們作為他的臣子,有義務去拯救他于危難當中…哪怕面對著危險,我們也不能退縮。況且…我們還有退路嗎?!”
布爾蒙元帥的質問,讓馬爾蒙也隨之點頭附和。
“你說得對,我們確實不能再拖了…你說應該怎么辦?”
“我帶著現在召集的人,回去解救王宮。”布爾蒙元帥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對我們來說,是最重要的,萬一國王落到了奧爾良公爵的手中,然后簽署了退位協議,那我們就等于反倒成了叛逆,手里這些兵本來就三心二意,到時候必然會作鳥獸散…那就全完了!”
這確實是實話,所以馬爾蒙又點了點頭。
“那你的意思是,讓我南下去對付那個小子?”
“也只有你能去了。”布爾蒙元帥點了點頭,“本來現在就人心浮動,如果一旦被那小子蠱惑住了人心,那他就可以有資本和王室分庭抗禮了。”
他有一句話憋在心里——馬爾蒙元帥當年是拿破侖皇帝的副官,可以說是從起家階段就跟著皇帝的,也是他最親近的人之一,結果在1814年他面對敵軍大軍壓境的時候主動選擇了背叛,讓自己的軍隊對聯軍投降;而到1815年百日王朝復辟的時候,他又堅決繼續保王,跟著路易十八國王一起逃離了巴黎,繼續站在皇帝的對立面。
拿破侖皇帝到死都沒有原諒過他的背叛。
可想而知,馬爾蒙元帥是最不可能倒戈波拿巴家族的人了,國王把他派出來,自然也是出于這方面的考慮。
馬爾蒙元帥自己對此也心知肚明。
他并不喜歡布爾蒙元帥,但此刻兩個人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旦王朝傾覆他們都要倒大霉,所以他也不想和布爾蒙爭論。
想來想去,這也是唯一的解決辦法了。
“南方還有一些我的舊部,他們應該會聽從我的命令。”馬爾蒙長嘆了一口氣。
接著,他又陰郁地低下了頭,“但是我不確定他們是否愿意在這個時候對一個有可能成為皇帝的人開火。”
馬爾蒙的懷疑,也正是布爾蒙元帥所擔心的,所以他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在這個人心浮動的時刻,他們又能保證誰一定是忠于王室的嗎?
好在,馬爾蒙的抱怨也只是隨口一說而已,他很快又振作起了精神。
“不管怎樣,我們必須去嘗試,否則就滿盤皆輸了!”
給自己打了氣之后,他又補充了一句。
“里昂,關鍵是里昂。我只要在里昂堅持住,他就沒有辦法再北上了,等巴黎的變亂平息下來之后,國王就可以有辦法騰出手來解決掉他。”
馬爾蒙沒有說“萬一里昂沒保住,后果會怎么樣。”
因為歷史上的那一次,已經論證了后果。
1815年3月1日拿破侖一世法國登陸。
接著,他沒有忙于急速進軍,而是在各處搜羅舊部,以及那些退役的軍人們,然后再繼續向北挺進。
到3月5日中午時分,拿破侖抵達到了法國南部阿爾卑斯山區,深入到了法國腹地,而這時候,剛剛復辟的波旁王室得到了消息,然后陷入到了震恐當中。經過緊急會議之后,3月6日路易十八國王頒布皇家法令宣布拿破侖為叛逆,所有武裝部隊指揮官都可以立刻將其逮捕到軍事法庭,如有反抗就格殺勿論。
接著,國王命令自己身邊的衛隊長內伊元帥率領軍隊去解決掉拿破侖,而內伊元帥則保證會把拿破侖“關進鐵籠子帶回巴黎”。
3月7日,拿破侖離開厄爾巴島的消息傳到了維也納,當時正在維也納開會的列強同樣大為震驚,然后宣布拿破侖是一個卑鄙的篡位者,絕不承認他在法蘭西的任何政治地位,接著列強開始準備調兵遣將,意圖再一次撲滅拿破侖。
而就在3月10日,拿破侖在沒有受到抵抗的情況下進入了里昂。
3月11日,拿破侖在里昂市中心的貝勒庫爾廣場檢閱他的軍隊。然后他頒布了一項法令,宣布解散了路易十八的王室,同時命令所有在1814年1月1日之后回國的移民立即離開他即將復辟的帝國。
11日中午,他率領自己越發龐大的隊伍離開里昂,一路繼續北上。
在13日到14日之間,拿破侖的隊伍終于碰到了內伊元帥南下“逮捕”拿破侖的軍隊,接著拿破侖寫信給內伊,同時在陣前呼吁法蘭西軍人不要內戰,回歸到他的麾下,面對皇帝,鎮壓軍同樣軍心浮動。
最終,在14日內伊元帥選擇了“棄暗投明”,重新投入到了拿破侖皇帝的麾下。
而接下來,他的進軍就是一片坦途——從里昂到巴黎之間他幾乎沒有受到任何阻礙,在20日凌晨的時候就來到了楓丹白露,最后在早上9點回到了杜伊勒里宮,重新控制了他忠誠的巴黎,也復辟了他的帝國。
從里昂到巴黎之間的內地,駐軍稀少、也沒有要塞,是無法設防的,而且里昂作為標志性的南方核心城市,一旦倒戈了在人們的心理上也會產生劇烈的沖擊,接下來根本就沒有人愿意再去冒著成為“叛逆”的風險去攔截。
要么在里昂擋住他,要么就只能在巴黎見了。
對此布爾蒙元帥也同樣心知肚明。
“就這么定了。”他點了點頭,同意了馬爾蒙元帥的判斷。
恍惚之間,他突然又想起了那十幾年前的往事。
1815年12月,內伊元帥的死刑判決,可是在馬爾蒙元帥投票贊成下得以通過的啊…
可是如今馬爾蒙元帥卻又重新走上了內伊的路,帶著軍隊試圖阻止又一個波拿巴北上巴黎的路…
這一切似乎就像是上天開的玩笑。
如果這是玩笑的話,那也太可笑太諷刺了。
“這該死的命運!”一想到這里,他小聲咒罵了一句。
“什么?”馬爾蒙元帥沒有聽清,于是追問。
“沒什么。”布爾蒙聳了聳肩,“我只是覺得命運太過于無常了。”
馬爾蒙的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容,他明白對方的意思。
他沒有再說什么,而是伸出手來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我曾去過奧地利,見過那個小子。”
“這個我知道,但你們談得還愉快嗎?”布爾蒙反問。
“不愉快,怎么可能愉快!”馬爾蒙元帥繼續苦笑著,輕輕搖了搖頭,“那小子記恨著當年的事,是我們讓他當不了皇帝,他是來討債的。”
“誰也不欠他的!他祖祖輩輩都只是個科西嘉人!”布爾蒙元帥大聲反駁。“法國人為了他家死了多少人了?幾十萬!得到了什么?國境線反而不如他上臺的時候!是他們應該向法國人道歉才對!”
“這話你對我說沒有用啊…”馬爾蒙元帥長嘆了口氣。“人民總是會遺忘痛苦。”
布爾蒙頓時語塞。
接著,他們又對視了一眼,彼此之間都有兔死狐悲、前路茫茫的悲涼感。
也許不久之后,迎接兩個人的就是滅頂之災。
但不管怎么樣,他們沒有退路,必須堅持到底。
“保重,我的朋友…”布爾蒙元帥向對方伸出了手。“祝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