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議會當中激烈迸發的混亂,很快就蔓延到了巴黎整個城市當中,到處都有人在高呼打倒國王的口號,一邊破壞秩序,一邊煽動其他市民也參與進來,一起推翻不得人心的王朝。
這不是一次臨時起意的暴動,而是精心策劃的攤牌,搖搖欲墜的復辟王朝,在這個寒冷的冬日下,似乎要迎來他再一次的審判了。
就在這紛擾混亂的緊張氣氛之下,首相波利尼亞克親王,在自己幾個隨從的護送下,趕到了王宮。
此時他已經能夠明顯感覺得到,哪怕是杜伊勒里宮周圍不遠處的街區,似乎也已經不太平靜了,甚至都能看到火光,而王宮的衛兵們此時也如臨大敵,一臉緊張地看著周圍。
在暴民沖過來的時候,他們會為我們拼死抵抗嗎?在穿過崗哨進入王宮之前,首相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了這樣一個問題。
而他也沒有把握得出答案。
當他匆匆趕往王宮的時候,立刻就得到了國王的召見,而這時候,平常故作威嚴的國王,臉色已經慘敗,眼神當中透著掩飾不住的焦慮和緊張,就連他身邊的智囊和廷臣們,也都是一片愁云慘淡。
今天要公布的政策,是他們在密室當中謀劃已久的“重拳”,然而,躊躇滿志的他們并沒有想到,僅僅在重拳出擊的當天,就已經激起了如此劇烈的抵抗。
這一場賭博,看上去迎來了最壞的結果。
但即使如此,在山窮水盡之前,沒有人愿意服輸。
國王勉強鎮定了精神,然后再詢問他的首相。
“你剛剛從議會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
首相連忙將自己的經歷復述了一遍。
“拒不執行解散敕令?!”國王頓時怒容滿面,氣得手都發抖了。“這是叛亂!”
“不,這是革命。”有人小聲咕噥出了那句經典回答。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到底是誰說出口的,但是當聽到之后,在場的人們卻面面相覷,彼此的眼神當中都露出驚懼。
當初的腥風血雨,在場的人都是見證者,有些人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死里逃生,而現在如果“再來一次”的話,自己還有那份幸運,能夠再次逃脫嗎?
國王也被這個回答氣得七竅生煙,他焦躁地站了起來,然后在座位之間走來走去,而他每經過一個人,那個人就會自動低下頭來,不敢與之對視,以免成為王上發泄怒火的倒霉蛋。
而正因為其他人的沉默,國王心中的怒氣越發上涌。
自己待這些人不薄,可以說是用高官厚祿喂飽了,結果到現在這個時刻,不光不能給自己出力,反倒都想著明哲保身,何其無用無恥!
就在這時候,從窗外隱隱間傳來了一陣槍聲,國王睜大了眼睛,然后視線下意識地看向了窗外。
他看到了遠處隱隱約約的煙火,但距離似乎還比較遠。
哪怕才能平庸的他,也知道這時候應該想點辦法了,不然也許自己哥哥的結局就會在自己身上復刻一遍。
動亂開始之后,再去考慮其他的已經沒有意義了,只有兩條路可走,鎮壓或者安撫,或者雙管齊下。
但無論是采取什么策略,必須首先要弄清楚自己的對手的信息。
“他們到底想要什么?”踱步許久之后,國王終于停下了腳步,然后詢問首相。
“他們反對解散,希望能夠表決對本屆政府的不信任案。”首相一臉頹然地回答,“如果他們的訴求僅僅只是這些,我個人絕不眷戀權位,隨時可以為了國家的團結而離開。可是…”
說到這里,他話鋒一轉,“我非常懷疑他們的訴求不僅僅是如此而已,在我離開議會之前,有不少人已經在高喊反對國王和王朝的口號了,尤其是那些平素和奧爾良公爵關系很親近的議員,態度尤其堅決。”
“這個畜生!”一聽到奧爾良公爵的名號,國王氣得雙目圓睜,而后拿起權杖,狠狠地敲了一下地毯。“我們兄弟對他何等優容,結果卻換來了這樣的回報!他的父親是個叛賊,兒子也不例外!當初就應該讓他死在國外別回來了!”
也不怪國王如此氣急敗壞,1815年奧爾良公爵回國之時,是路易十八國王寬恕了他們父子兩個當年投機革命的罪行,不光恢復了他的宗親地位,還把奧爾良家族的財產也陸續發還給了他。
然而這種寬宏大量非但沒有感化奧爾良公爵一家,相反又給了他們重新施展自己野心的底氣,結果十幾年來他們在暗地里一直都在拉攏人心擴張勢力,而王室因為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所以一直顧不上再去打壓,結果悄然之間奧爾良家族已經有了尾大不掉之勢。
眼下國王雖然有意打壓,并且刻意想要借助解散議會的機會削弱奧爾良派系的勢力,然而一切似乎已經太晚了,他們居然趁著這個機會,伙同其他對王國心懷不滿的人直接向王朝攤牌了。
在違抗國王敕令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已經與叛賊無異了。
只是,氣急敗壞也解決不了問題,在政變和叛亂迫在眉睫的時候,只能依靠堅定的決心來與之對抗了。
就在這時候,一位宮廷侍從走了進來,然后緊張不安地看著國王陛下。
按理說來,在國王陛下和心腹們商議的時候,沒有人會傻到過來打攪他們,而現在既然有人膽敢違反規定,那必然是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所以國王也沒有生氣,而是揮了揮手,示意這位侍從趕緊回報。
“根據剛剛收到的消息,在首相閣下離開議會之后,議會已經通過決議,要求在巴黎重建國民自衛軍,并且已經任命拉法耶特侯爵作為國民自衛軍的總司令。”
這個消息,猶如一聲驚雷,轟得在場的人們目瞪口呆。
“這是非法決議!已經解散的議會是無權通過任何決議的!”接著有人大聲說。
但是這話卻只引來了尷尬的沉默——畢竟,人家都已經公開亮明旗幟叛亂了,再談論什么法律豈不可笑?
在大革命時代,國民自衛軍是巴黎普通市民的民兵組織,以底層的無套褲漢為主,他們在攻打巴士底獄之后集結了起來,接管了巴黎城的防衛工作,也因為控制了首都而深度介入到了法蘭西的政治動蕩里。
在那些風雨飄搖的年頭里,各派都以國民自衛軍作為爭奪的重點,然后以武力來清洗自己的對手——羅伯斯庇爾也正是因為失去了對國民自衛軍的控制而最終被送上斷頭臺的。
而到了大革命結束之后,因為吸取了之前的教訓,之后的政府對國民自衛軍進行了一些改組,把它變成了上層市民為主的民兵組織,讓它變成了由貴族、商人和手工業者組成的準軍事組織。
隨著王朝統治日益不得人心,國民自衛軍與王室的沖突和矛盾開始加劇,
在1827年,查理十世國王檢閱國民自衛軍的時候,竟然有人公開喊出了反對王室的口號。
氣憤之下,在當年,王朝政府強行解散了國民自衛軍。
在今天,議會又把它復活了,其中的意義不言自明——議會要以武力來對抗王朝。
而拉法耶特這個姓氏,也讓在場的人們回想起了太多東西。
要知道,在當年,久負盛名的拉法耶特侯爵就是國民自衛軍的首領…
時隔40年,一切好像又都回來了。
一時間,那種“再來一次”的恐懼感,讓在場的親歷者們,越發感到緊張和恐懼。
所有人都知道,到了這個時候,國王和議會,兩個權力中心已經發生了無可躲避的碰撞,彼此都不會再有退路可言了。
而在這種激烈的對撞當中,天知道會發生了不可測的事態,甚至斷頭臺重新在路易十五廣場上樹立起來也并不奇怪。
正因為恐懼,所以有人已經悄悄地打了退堂鼓,不想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岌岌可危的王朝綁定在一起了。
他們知道,這個時候很明顯,話說得越少越好,責任越小,到時候被清算的概率就越小,要是在這個時候亂說亂動,別說自己了,怕是家人恐怕都難以保全。
難堪的沉默,讓原本就很安靜的房間變得越發的死寂。
國王此刻只覺得一籌莫展,對自己原本倚重的這群廷臣們,也越發灰心和失望。
你們一個個都是我國最有名望的貴族和賢達人士,深得我王兄和我的信任,一直都被我委以重任,難道在這個時候,竟然不敢站出來保衛你們的恩主嗎?
國王的視線掃過在場諸人,有些人因為沒有主意而不敢開口,有些人則是為了避免承擔責任也選擇了沉默,一時間竟然沒有任何人回應。
就在這時候,有一個人的聲音,終于打破了這份死寂。
“國王陛下,現在國家已經到了極度危險的時刻,我認為我們必須拿出最堅定的勇氣來面對事態。”
他的音量不大,但是聲音沉穩而且威嚴,即使在這個時候,也沒有失去鎮定和風度。
所有人的視線,一瞬間就集中在了說話的人身上。
赫然是平時不怎么顯山露水的菲利普德特雷維爾公爵。
而這個聲音,似乎終于給了六神無主的國王陛下一些精神上的支撐。
“特雷維爾公爵,你有什么意見?”國王連忙問。
“很明顯,您面對的是一場處心積慮的叛亂,是由奧爾良公爵和他的同黨們策劃好的!他們想要的東西,不是您的妥協,而是您的王位!”特雷維爾公爵沉聲回答,“所以,您對他們做出任何妥協讓步也是沒有意義的,您越是讓步,他們越是步步緊逼,直到把您從這里趕走為止,既然如此,那您讓步又有何意義?還不如和他們斗爭到底。”
勇氣,從來都是這位前阿圖瓦伯爵所缺乏的東西,但是此時此刻,身在王位上的人,又何嘗會想要輕易把王位讓出?于是他再度詢問公爵。
“如何斗爭?”
“趕緊加強宮廷的防務,務必讓所有人都知道,法蘭西的正統國王還守衛在王朝的最中心,他沒有拋棄王冠也沒有拋棄國民!”特雷維爾公爵說出了自己心中謀劃已久的話,“然后,趁著叛逆們還沒有完全控制巴黎城,趕緊派遣信得過的人去周圍征調軍隊,平定叛亂。”
軍隊…這個詞,讓國王和其他人頓時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氣味。
如果走到這一步,就是攤牌了吧。
平心而論,誰也不想這么做,因為萬一出現血光之災,后果就難以設想了。
“軍隊,可靠嗎?”國王顫顫巍巍地問。
這個問題誰也無法回答,因為在軍隊當中,反對當今王朝的思想也一直在流傳,誰也無法斷定,在議會叛亂甚至控制了首都的情況下,軍隊會做出什么反應。
如果國王調遣了軍隊,而軍隊不聽從命令,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最后的底牌也給斷送了,那時候就再也無法唬住任何人了。
“我們必須嘗試一下,難道我們能夠不經任何抵抗就交出這里嗎?”特雷維爾公爵堅定地回答,“陛下,想想圣路易,想想太陽王,想想您的哥哥!他們的在天之靈都在看著您。難道您能夠如此輕易地拋棄王權?我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但無論如何,您在身邊永遠可以看到我的身影,我將用生命來保衛王室,還有我的兒子孫子!就算命運拋棄了您,我也會堅定追隨您流亡。”
公爵的話,讓國王頓時感動不已。
在其他人都明哲保身故作沉默的時候,終于有一個廷臣肯公開為自己付出一切了。
特雷維爾公爵一直以實干家的面目出現在宮廷當中,平常沉默寡言,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開口,因而也就不怎么參與宮廷的交際,也極少對王室阿諛奉承。
所以國王雖然一直在任用公爵,但無非是出于他的血統和能力而已,在內心當中對他并沒有多少親近感,沒有把他當成心腹寵臣。
然而,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刻,那些原本天天圍繞在他身邊阿諛奉承的廷臣們,要么作鳥獸散,躲在家里騎墻觀望;要么就噤若寒蟬不發一言,生怕背負責任。
而只有這位平常不受重視的公爵,卻挺身而出,堅定地站在自己一邊,甚至不惜以自家的身家性命來保衛王室,哪怕流亡也在所不惜。
這是何等忠誠!
他今天才發現,這位寵臣居然如此之順眼,簡直讓他熱淚盈眶了。
“你說得對,叛亂當前,我們怎能夠無動于衷?”
他點了點頭,然后又拍了拍公爵的肩膀。
“從今天開始,你來負責宮廷的防衛工作,務必要堅守崗位。”
“是,陛下!”公爵立刻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