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和奧爾良公爵在為那個少年人煩惱傷神,而在有些地方,卻有人在歡呼著波拿巴家族在輿論上的又一次勝利,并且熱切地期待著帝國重光的那一天。
特雷維爾侯爵,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在和陛下告別之后,他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終于在昨天晚上回到了自己的家,也結束了他這一段危險然而又充滿了收獲的旅程。
旅途的疲憊并沒有磨損他心中的激情,和那個少年人共處的一段時間,讓他信心百倍,他相信,上帝這一次再度眷顧了波拿巴家族,而自己的政治選擇,終究可以為自己、以及自己的子孫們帶來千百倍的回報。
在這個幽靜的早晨當中,特雷維爾侯爵悠然地坐在了自己書房的扶手椅上,不過他并沒有在看書或者寫信,而是在專心致志地逗弄書桌上的幼兒。
準確來說,是他的長孫女夏露德特雷維爾。
看著在書桌上爬來爬去的孫女兒,侯爵原本犀利冷酷的眼神,已經讓位給了慈愛,他一直盯著這個動來動去的小家伙,時不時地還伸手摩挲。
他這雙手曾經揮動著馬刀和手槍,毫不留情地收割著敵人的生命,此刻卻異常地輕柔,唯恐傷到了孫女兒。
從手上傳來的溫熱觸感,讓他能夠感受到那種血脈相連的羈絆。
如同他自己一樣,他的孫女兒有著細密的金色頭發,以及碧藍色的眼睛,同時還有著他沒有的牛奶般白膩的皮膚,她面部的輪廓以及精致的五官,讓人一看就覺得可愛——至少特雷維爾侯爵已經將她看成了自己的驕傲。
只要看過一眼,沒有人會懷疑,夏露日后一定會是一個極為出眾的美人。
當然,在跌宕起伏的一生當中,特雷維爾侯爵已經見過不知道多少美人,甚至也見過她們年華不再甚至死于非命時的樣子,他深知,容貌對女子來說既是資產,有時候卻也會帶來悲劇。
社會會對她彬彬有禮,卻暗藏殺機,時刻想要將她拖入放蕩的當中,她們只要稍不注意,就會墮落沉淪,等到年華老去之時,徹底被世界遺忘。
權力…是的,權力,只有權力才能夠讓美貌不至于成為點綴甚至累贅,也只有權力才能讓美貌更加熠熠生輝。
而這就是他要做的事情——他要讓特雷維爾家族走到國家權力的核心層,用權力來妝點自己的孫女兒,讓她能夠自由自在地選擇自己的人生。
這是作為祖父的他,能夠送給孫女兒的最好禮物。
他能夠看到,自己離這個目標越來越近了。
正當他一邊逗弄孫女兒一邊沉思的時候,書房的門悄然打開了,他的兒子埃德加和兒媳愛麗絲一起走了進來,然后同時向他致意。
“爸爸。”
侯爵戀戀不舍地從孫女兒身上收回了視線,然后一把把她抱入到了懷中。
他無視了孫女兒抗議的叫聲和掙扎,看向了兒子和兒媳。
他的兒子今天依舊經過了精心的打扮,顯得神采飛揚;而他的兒媳,不僅貌美,同時還因為剛剛生育不久,而多了許多小婦人的迷人風韻,確實看上去是極為般配的一對。
唉,若這世上的事情都跟表面上一樣就好了…侯爵在心中嘆息。
接著,他集中注意力回到了正題,“最近家里有沒有發生什么異常的事嗎?”
“沒有,爸爸。”反倒是愛麗絲先開口了,“最近我一直都在注意家里的情況,沒有什么異常,外界也沒有對您生病而產生什么不利的傳言。”
“看來我真是被社交界遺忘了啊…”侯爵苦笑著嘆了口氣,既有些慶幸,又有些酸楚。
不過他很快把這種情緒拋到了一邊,“很好…辛苦你了愛麗絲,幸好有你在,如果只有埃德加的話,我恐怕早就被通緝了。”
埃德加的臉上閃過了一絲尷尬,不過很快又消失于無形,畢竟從小到大他已經被父親明里暗里責備了無數次,早就已經鍛煉出免疫力了。
“和您相比,我所做的完全不值一提呢。”愛麗絲笑著回答,試圖緩和父子間的緊張氣氛,“陛下一定會感激您的忠誠和勇敢的。”
“是的,他確實非常感激我。”侯爵冷靜地點了點頭,“他不止一次地當著其他人的面說過,等到他的事業成功,會重賞我們一家,不光是我…是我們一家。”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輕輕地摩挲了一下夏露的頭發,“他還說過,要給夏露一份厚禮,祝賀她的生日。我估計過陣子禮物就會送過來了吧。”
“這可真是太好了。”愛麗絲頓時驚喜地看著女兒。“我早就覺得,陛下是個有器量的人,他會懂得論功行賞的。”
“先別高興太早了,皇帝們總是會說最好聽的話,尤其是在有求于人的時候——但是能不能兌現,就得靠未來再爭取了。”特雷維爾侯爵仍舊保持著冷靜,然后他又看向了愛麗絲,“愛麗絲,接下來恐怕又要麻煩你了。”
“嗯?”愛麗絲有些不解。
“為了預防接下來發生的事態,我必須讓傳言成真。”特雷維爾侯爵目光炯炯,然后隨手從書桌上拿起了一個杯子,并且打開了上面的蓋子。
頓時,埃德加和愛麗絲發現杯子里是呈現出墨綠色的異常汁液,如果接近的話,還能夠聞得出來里面散發著十分難聞的氣味。
坐在侯爵懷中的夏露,首當其沖地聞到了濃烈的氣味,她頓時小臉皺了起來,哇得哭了出來。
原本嚴肅的侯爵被這哭聲弄得有些愕然,然后手忙腳亂地將她放到了地上,愛麗絲慌忙走上前來又把女兒抱到了懷中,想盡辦法止住女兒的哭聲。
“唉,看來年紀是大了啊,心軟了…”侯爵嘆了口氣,“聽到孫女兒哭,我心臟都在疼。”
“那您就多陪陪她吧,我看她也很喜歡您呢。”愛麗絲微笑著回答。
然后她再問,“杯子里的是什么?毒藥嗎?”
“是毒藥,但是毒性并不算強烈,這是我多年南征北戰當中所學到的東西之一——”特雷維爾侯爵一臉的輕松,但是他口中的話卻相當危險,“只要喝下了它,我會在一定時間里癱軟虛弱得像個癆病鬼一樣。”
“爸爸!”埃德加和愛麗絲夫婦聽后大驚失色,連忙試圖制止父親。
他們雖然不知道這瓶液體的毒性到底有多么強烈,但是以侯爵現在的年紀,哪怕平常身體很好,喝下它的風險也還是太大了。
特雷維爾侯爵擺了擺手,示意兒子兒媳不要多言。
“既然要演戲,那就必須演到底。我能察覺得到,偽王已經氣急敗壞到了極點,最近國內民怨四起,已經磨平了他的理智,再受到這次事件的刺激,他一定就要接近發瘋了…所以他肯定會盡自己所能地進行報復,他的走狗們為了邀功,會想盡辦法尋找密謀的線索。而作為一個公開表示過依舊支持波拿巴家族的前帝國將軍,我肯定是躲不過盤問的。如果這時候他們發現我并沒有像我們對外宣布的那樣重病纏身,那對我們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埃德加和愛麗絲對視了一眼,就理智上來說,他們同意了父親的意見。
但是就感情上來說,他們還是不愿意讓父親做出這么危險的舉動。
“爸爸!”埃德加試圖勸說,“只要我們小心應對,不至于會出什么問題的,您沒必要這么傷害自己。”
雖然他平素對人涼薄,但是對從小寵溺自己的父親,他心中充滿了敬愛,實在難以忍心看到父親遭遇這種磨難。
“哼,對比起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來說,這點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特雷維爾侯爵不屑地回答,“放心吧,我死不了,我放不下你們的。”
“但是…”埃德加還想再勸,卻被妻子拉手制止了。
“就按父親說的辦吧。”愛麗絲小聲說,“我會把剩下的一切都做好的。”
“很好。”特雷維爾侯爵滿意地點了點頭,“愛麗絲…真慶幸是你在我們這邊。在我身邊,再沒有人像你一樣值得信賴了。”
說完之后,他拿起了杯子,然后以慨然無畏的態度一飲而盡。
剛剛喝下去,侯爵就被這些液體刺激得想要嘔吐,但是他強行地抑制住了自己,半躺在了扶手椅上。
接著,他捂住了胸口,全身開始出汗,但是意識還勉強維持著清醒。
“這勁兒還真的挺大。”他虛弱地笑了。
埃德加再也忍不住了,他走到了父親旁邊,握住了父親的手,開始哭泣起來。“爸爸…你千萬別出事啊。”
愛麗絲心里也頗為痛苦和驚懼,她勉強維持著鎮定,從侯爵旁邊拿起那個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絲絹擦干凈,放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是她知道,她必須不負信任,因為這里也是她的家,她絕對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家庭因為政治變動淪為犧牲品。
懷中可愛的女兒,此時剛剛已經止住了哭聲,她迷茫地看著母親和祖父,似乎不太明白發生了什么。
“夏露,不會有事的。”愛麗絲小聲安慰女兒,但更像是安慰自己,“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就在這時候,書房的門口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
“什么事?”愛麗絲頓時就戒備了起來,畢竟,在主人們聚在一起的時候,仆人輕易是不敢破壞規矩來打攪他們的。
“夫人,有幾個警探登門拜訪,他們說想要見將軍…”門外傳來了急促的回答。
愛麗絲頓時悚然一驚,然后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公公。
此時的公公正瞇著眼睛躺在椅子上,似乎出氣多入氣少的樣子,任誰看了都是個病人。
還真是及時…她心想。
她的公公,確實是個了不起的人,也是個值得效仿和尊重的人。
“我去應付他們。”接著,她對丈夫說。“你把父親帶到臥室休息吧。”
然后她打開了門,跟著仆人一起下樓來到了客廳。
一見到這位美麗的夫人,警探們立刻向她脫帽致敬。
“請問諸位登門拜訪,是為了什么事呢?”愛麗絲嚴肅地問。
“夫人,很抱歉我們冒昧打攪了,我是奉命前來訊問您家的主人的。”為首的警長回答。
“你們要找將軍?有什么事情嗎?”愛麗絲搖了搖頭,“他現在得了重病,實在不方便見客,您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說吧——”
“夫人,我恐怕不能同您說——我收到的命令是訊問特雷維爾將軍,有關于波拿巴分子密謀的事情,只有當面見到他,我才算是完成了任務。”
“所以你們是打算這樣對待一位曾經為法蘭西出生入死的將軍嗎?連他重病的時候都不允許得到安歇!”愛麗絲一臉憤怒地斥責了他們,“我的公公已經上了年紀,最近一直都在養病,他哪有什么余力去參與什么密謀?”
“我對將軍并無惡意,但命令就是命令。”警長依舊堅持,“夫人,出于對將軍和您的尊重,我們已經相當客氣了,但我必須很遺憾地提醒您,如果您還在妨礙我執行公務的話,那么這就是在蔑視國王和政府的權威。”
“國王陛下?!那正好!”愛麗絲同樣毫不讓步,“您應該知道,我父親是宮廷里的寵臣,他想要見國王容易得很,如果你們今天膽敢無禮,那我就去國王陛下面前分說了!”
她雖然身材嬌小,但是此時氣勢咄咄逼人,以至于警長也遲疑了起來。
他當然知道這位夫人的出身來歷,正因為知道,所以他才會這么客氣——當然,如果他更進一步地知道夫人嫁過來之后,兩個親家互相蔑視幾乎從不來往的話,那么情況也許就不太一樣了。
“我必須執行我的任務——”遲疑了片刻之后,他又重復了一遍,但口氣已經放軟了。
“好吧,那我帶您去見他,但是我決不允許您做出任何無禮的舉動,別忘了他的姓氏可是特雷維爾!”愛麗絲瞪了警長一眼,然后堅定地回復了對方,“您必須為您自己所做的一切負責。”
說完之后,她帶著警長一行人上了樓,來到了特雷維爾侯爵的臥室當中,而這時候,他們見到了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將軍。
警長警覺地伸手放到了將軍的脖子上感受了一下脈搏,然后再看了看他的臉色。
確實病得相當嚴重,和傳言中一樣。
“抱歉,夫人,”他轉頭看向了愛麗絲,“可能將軍現在確實不太適合接受問話——等他精神好轉的時候,請您通知我一聲,我們需要詢問一下情況。”
“我不覺得還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他的功績和他的尊嚴不會允許自己被當成罪犯。”愛麗絲冷冷地看著對方,然后驕傲地回答,“現在,請您馬上離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