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城某醫院病房中,徐顯剛剛接受過局方調查組的例行詢問,腦子稍稍還沒有緩過來,依著個靠枕,就這么發著呆。
在床邊,星游航空運行副總裁洛青滿是憂慮之色,原本他還期待等徐顯醒后能將一切事情解釋清楚,可是仿佛謎團更多了。
“你的意思是你跟寧升當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洛青小聲道。
徐顯搖搖頭:“不知道,我從未遇到過這么反常的事情,當時油門越加越大,可是飛機下沉越來越快,根本無法控制,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飛機高度已經很低了。我記得我們大約是在無線電高度二十英尺的時候決定復飛的,可是油門剛加上去,飛機就撞地上了。”
洛青也是飛行員出身,自然明白徐顯在說什么:“會不會是你們飛機姿態有問題,比如你加油門的時候,無意識地頂住桿了?”
如果徐顯沒有減小飛機姿態,那就算飛機加了油門,飛機的下沉也會加大,并不會出現修正的情況。
正常的操作應該是加油門,稍稍帶桿,減小姿態,這樣飛機下沉應該一下子就能修正回來了。
徐顯看了洛青一眼,根本就沒有洛青的問題,他打從心里覺得洛青問自己這個問題就是對自己的侮辱。就算是一個剛跟飛的學員都很少會出現這種低幼的錯誤,更別說當時他跟寧升都在飛機上了。
面對徐顯鄙夷似的沉默,洛青自覺自己剛才問的問題是有那么些侮辱人了,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換了個話題:“那你們現在想明白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了嗎?”
“不知道,沒有一點兒征兆。”徐顯抓了抓自己的頭發,倚著靠枕仰頭望著天花板:“要不就是反推系統出現問題了,要不就是出現了嚴重的下沖方向的垂直風切變,還有什么可能的話,我實在是想不到了。不過,如果是反推系統故障的話,隨著推力的增加,阻力增加,下沉確實會越來越快,可是在當時飛機還沒有接地,空地邏輯并未轉換,但凡反推非指令性打開,反推燈都會亮。而且,如果是反推打開的話,不僅下沉會變快,速度也會快速減小,這兩個變化應該是同時發生了。可是在我的記憶里,飛機的速度并沒有出現大的變化,你懂我的意思嗎?”
洛青臉色微微有些尷尬,徐顯的話也是對剛才他提出的徐顯不小心在加油門的時候頂桿的反駁。要是在加油門的同時,保持著頂桿狀態,那下沉確實不會減小,但是飛機速度會一路往上沖。既然飛機速度沒有明顯變化,那說明徐顯對姿態的控制是沒有問題的。
“不知道運控那邊監不監控飛機的反推系統。”洛青喃喃自語道。
“運控那邊還能監控每一架飛機的數據?”徐顯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情:“那氣象數據呢?也能監控到嗎?”
“沒有!氣象數據哪里也能監控到,就算是飛機的數據也只是挑選了幾個關鍵系統作為監控對象。咱們運控的計算機運算能力無法支撐對在飛飛機的所有系統的監控。反推故障非常少見,運控那邊應該不會將其納入監控范圍。”洛青解釋道。
別說是在真實航班運行中,就算是在模擬機訓練中,都很少會搞空中反推意外打開的科目。反推方面的故障確實極為偏門,以至于就連身為運行副總裁,總領整套飛行系統的洛青都不確定反推系統是不是在監控范圍之內。
不過,若是反推意外打開,反推燈應該就會亮起,繼而引起主警戒燈亮。主警戒燈就在飛行員眼皮子底下,這要是都看不見,那跟瞎子基本沒有區別了。
“回頭我問問運控那邊。”洛青嘟囔道:“不過,要是不是反推出了問題,是垂直風切變的話,那得強度多大,死死地壓住一架滿油門的飛機起不來,不敢想象。”
“哎!是啊!”別說洛青了,就算是徐顯自己都不信能有這么高強度的垂直風切變。737800飛機的每臺發動機可以提供超過一百一十千牛的澎湃推力,這意味著即便只剩一臺發動機,依舊可以保持在七千多米的高空的正常巡航狀態。就是在兩臺擁有龐大推力的發動機作用下,竟然在一個海拔幾乎為零的平原機場抬不起來一架飛機,這得需要多大的垂直風切變的下沖氣流,估計就算是以洛青的見識,根本就不敢想象還有這般強度的垂直風切變。
徐顯可還是記得之前在虔城機場五邊的時候風平浪靜的感覺。不是說五邊穩定就代表不會有風切變的存在,但是相對而言,風切變一般是伴隨著不穩定的天氣系統,例如雷暴云之類的。
正是在整個天氣系統中存在著不穩定因素,才能出現局部的氣流突變。否則,全部都是風平浪靜,哪兒來能量驅使氣流產生異常運動,尤其是強度極高的風切變。
“飛行數據記錄器呢?現在應該差不多可以把數據提取出來了吧?”徐顯現在還不知道飛行數據記錄器損壞的消息,還天真地將希望寄托在飛行數據記錄器上。
這種調查中的關鍵性信息是不能透露給當事人的,洛青也只能含糊其辭,給不出徐顯一個明確的說法。
“這個可能那邊還在提取吧,暫時還沒有拿到飛行數據。”洛青隨口說道。
他們這次對話是受到錄音的,并且會記錄檔案,洛青可不能亂說話給徐顯提示的。
說實話,洛青真不算是一個好演員,臉上就差寫著“有問題”三個字了。徐顯皺著眉問道:“是有什么問題?”
“沒有啊,能有什么問題?”洛青瞄了眼門外的局方人員,沒錯,這邊說話不僅僅被錄音,門外還有人看著,就連一些小動作都做不了。這次事情鬧得太大了,局方非常重視,務必以最嚴格的要求來進行調查,任何人都別想耍什么小聰明。
“真的?”徐顯狐疑地嗯了一聲,接著問道:“這次具體傷亡什么情況?”
“比較嚴重!徐顯,你也不用多想,現在這邊好好休息,配合局方調查,其他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洛青非常籠統地回答了一下徐顯的問題:“對了,你的手機暫時還不能給你,這兩天你估計都不能跟外界有所聯系,忍一忍。”
徐顯的手機等通訊設備都已經被收走了,到現在都沒有換回來,病房里也沒有電視等可以收到外界新聞的渠道,總體來看,現在的徐顯就是想被隔離了一般,他向外傳遞不了信息,外界給無法將信息傳回來,只能通過每天定時的探視時間接觸到外面的人以得到非常有限的資訊。
徐顯不是沒有參加過事件調查,之前昆陽河迫降的時候,他的頭受到重擊同樣昏迷不醒,也是蘇醒之后接受了局方調查,跟現在的情形很像。
不過,當時的嚴格程度絕對沒有現在這么夸張,什么收手機,將電視搬出去,規定探視人員和時間。徐顯感覺,自己除了沒被按上囚犯的名頭,過的生活跟囚犯已經沒什么區別了。
徐顯知道局方肯定不會故意針對他,那么唯一的解釋就是這次事件的嚴重程度估計超過了昆陽河迫降事件,巨大的外界關注壓力迫使局方實行了最嚴格的標準。
而且剛才洛青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比較嚴重”四個字已經很能說明事情了。
“寧升教員怎么樣了?”徐顯問道。
“他暫時還沒有醒,不過沒有生命危險,你放心吧,不要亂想了。”洛青看了眼手表時間,二十分鐘的時間快到了,便是起身:“那我就先走了,你要是想起來什么新的細節,直接喊門口的人就行。”
“洛總!公司情況怎么樣?”眼看洛青要走,徐顯連忙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洛青搖頭不語,拍拍徐顯的肩膀:“別多想了,好好休息吧。”
說完,徑直離開了徐顯的病房。
等到洛青離開,徐顯望著周圍空蕩蕩的屋子,一時間有些失神,不知道哪里的直覺,他幾乎可以肯定這次的事情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漢京天眼雜志總編室。
這天葉靜辦公室迎來了一個久違的熟人,正是徐清。雖然徐清跟葉靜私下關系很不錯,也接受過天眼雜志不少采訪,卻很少親自過來天眼雜志總部這邊。
“你這一聲不吭地就過來我這邊,還是碰巧我今天沒什么事,不然你得要白跑一趟。”葉靜跟徐清坐在沙發之上,葉靜很是自然地給徐清沏了一杯茶。
徐清并沒有接葉靜的茶水,他現在心亂如麻,根本就沒有喝茶的心思:“徐顯的事情,有些內部消息嗎?”
徐清也沒有拐彎抹角,他跟葉靜沒有拐彎抹角的必要性。
“局方那邊這次跟你捂得很緊?一點兒消息都沒有透給你?”葉靜訝異道。
徐清面色凝重:“這次不一樣,太不一樣了。以前我一個電話過去,怎么都能刨出一點兒消息來。可是這次局方那邊跟縫了嘴巴似的,一個比一個嘴巴嚴,我聽說機身直接斷成兩截了,是不是真的?”
在新聞上是有了關于此次事件的相關報道,但是透露出來的消息少之又少,相比而言,網絡上一些自媒體或者一些非官方的媒體倒是有些更詳細的信息。
不過,徐清不相信這些小道消息,他只愿意相信官方渠道的消息。換做以前,徐清想要跟局方那邊打聽打聽相關細節確實不是什么難事,可這次真的不一樣,局方那邊的人嘴巴跟上了鎖似的,一個字都不愿意跟徐清透露。
要知道就算是昆陽河迫降那次,就算都在市區河道迫降了,這么大的事情,局方那邊對徐清也沒有這么諱莫如深。在徐清看來,在市區河道迫降已經算是很過分的事情了,難不成這次還能比昆陽河迫降更過分?
然而,事情就是這么發生了,徐顯怎么都想不通。
嗅到一絲不妙氣息的徐清終于是坐不住了,打電話是沒什么用了,他直接過來漢京這邊,親自去總局那邊打聽情況。
過來漢京之后,徐清想到天眼雜志的總部也在這里,葉靜可能就在,于是過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提前搞到一些消息,畢竟葉靜的路子還是比較多的。
葉靜思索片刻,一言不發地起身去窗邊,將百葉窗拉下來,隔絕內外視野。做完這些之后,葉靜拿出手機,點了幾下,便是將手機屏幕轉給徐清來看。
“這是一張現場拍攝的照片,你自己看看就行,不要聲張出去。”葉靜囑咐道。這種照片至少在現在這個時間段,還是受限的文件,原則上是不能給徐清看的。
徐清接過手機,只是在屏幕上瞟了一眼,心臟就幾乎停跳起來。
在一處機場跑道外側草坪上,一架飛機機身斷裂成兩截,前面那一部分機頭扎在土里,后面一半的機身壓在星飛航空的一架飛機上,狀況極是慘烈。
如此看來,反倒是網上的小道消息靠譜些。
在徐清看手機圖片的時候,葉靜在其跟前來回踱步,一股腦將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告訴了徐清:“徐顯已經醒了,他自述在接地前五十英尺的高度出現了異常加快的下沉,可是不管他怎么加油門都無法阻止過快的下沉。”
“你是說遭遇了垂直風切變?”徐清下意識地猜測。這倒是跟徐顯的猜測之一不謀而合。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葉靜頓了下:“根據徐顯說,他們并沒有收到風切變警告。不過,他在大約二十英尺的樣子決定復飛,將油門加到了復飛推力后,飛機還是無法轉入爬升。”
“你是說垂直風切變的下沖氣流壓得飛機無法復飛?”徐清也震驚了:“怎么可能?”
“不可思議是吧!”葉靜攤開雙手:“現場對飛機殘骸的勘察已經有段時間了,并沒有明顯的機械故障的痕跡,而且星游航空的運控中心也沒有收到故障代碼數據,很可能飛機本身并沒有問題。那么,要不就是飛行機組操縱失誤,要不就是遭遇了史無前例的超強垂直風切變,你覺得哪個靠譜些?”
“該死!”徐清將手機還給葉靜:“飛行數據記錄器呢?上面應該有風向風速的信息才對。”
“徐清,現在我說的就是這次事情的最大問題。”
徐清心頭一緊:“到底怎么了?”
“徐清,飛行數據記錄器受損嚴重,其中的數據可能提取不出來了。”
徐清直接驚住了:“你知道我說的是飛行數據記錄器吧,黑匣子啊!那玩意能受損得數據都提不出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能是沖擊擠壓的時候,飛行數據記錄器受損了。徐清,現在沒有必要糾結為什么飛行數據記錄器受損了,重點是這么重要的數據沒了,很多事情就說不清了。”葉靜憂心道:“我聽技術部門說,飛行數據記錄器已經送到專業的數據恢復機構處理了。可是,至少在一年半到兩年的時間內,數據恢復都沒有可能了,甚至于,這份數據永遠都恢復不了了。而且,當時虔城機場的METAR報文顯示機場周圍的天氣實行相當之好的,這對徐顯非常不利。另外現在的那些記者真的是”
葉靜走到自己辦公桌那邊,拿起平板,點出了一個新聞頁面,遞給徐清看:“徐顯當時的艙音被曝光了,上面徐顯自述他左手操縱不習慣,同時徐顯在左座飛行期間的QAR警告數據同樣被披露,上面顯示徐顯在左座飛行期間的警告數高于平均值所以那些媒體記者以此作為噱頭,將矛頭直指徐顯的技術水平上。”
“右座轉左座,右手轉左手,那肯定會有一段時間不適應啊!這難道不是正常的?QAR警告只要不超標,有什么參考意義?就拿這個說明徐顯操縱水平有問題?睜眼說瞎話呢!”徐清怒斥道。
“對我們圈子里的人來說,這些記者的報道自然是不攻自破。可是老百姓們不知道啊,憑借著他們樸素的分辨能力,很容易被這些不良記者帶節奏。至少相比于遭遇民航歷史上都沒有的超強垂直風切變的可能性,徐顯操縱上出現失誤的可能性還是要大一些。”葉靜冷聲道:“徐清,這次徐顯很危險,真的非常危險!”
“如果飛行數據記錄器的數據恢復不了”
葉靜瞇著眼:“那徐顯這次估計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可也沒有證據表明是徐顯的操縱上有失誤啊!”
葉靜冷笑道:“老百姓有的時候是最清醒的,有的時候又是最容易被帶騙的。飛機沖出跑道,機身折斷,這么嚴重的傷亡情況,難不成還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
“所以,你覺得徐顯的處理結果會是?”徐清陰著臉道。
葉靜搖搖頭:“徐清,你應該想到才對!至少在飛行數據恢復之前,徐顯的飛行執照都要被吊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