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子夜吳歌·秋歌》李白 唐軍與劉展軍在江州拋錨,相持了三天。
張子明給許嶧的第一印象,是一個書呆子。張口就是窮儒生的酸腐氣,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吃個茴香豆,都要用茶水在桌桉上,寫出五個不同的茴字。
這種窮書生容易對付。
許嶧耐著性子跟張子明攀談。先是拉家常,接著批駁李隆基昏庸無道,重用奸臣楊國忠、安祿山,導致狼煙四起,生靈涂炭,百姓離難。
然后,引申到江淮盛傳的謠讖“手執金刀起東方,證明劉展才是上天選定的真龍天子。
最后,許嶧道出了真實想法:與我合作,誘降江寧,你不僅能活,還能高官厚祿、榮華富貴;不歸降,凌遲而死,身首異處!
許嶧拍了拍張子明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子明啊,我看你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怎么才在唐軍中擔任一個小小的行軍司馬,太屈才啦!
倘若你歸降大將軍,我保證你高升為吏部尚書,光宗耀祖。”
張子明在威逼利誘下,終于動搖,他抬起頭,問道:“許大人,要我怎么做?”
許嶧滿意地點點頭,道:“你只要告訴江寧的守軍,唐軍水師在赤水湖大敗,白復被殺。如此這般…”
張子明點頭應許。
劉展憑借龐大的艦隊將江寧團團圍住,將唐軍水師攔截在數十里之外,切斷內外的聯系,封鎖消息。
江寧的糧草曾經被劉展征用過。許嶧推算,城內糧食應該不多,拖不了太多時日。
一旦城內守軍誤以為唐軍水師大敗、再無援軍,在糧草不濟的前提下,定會軍心動搖,不戰而降。
正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許嶧對自己這條妙計甚是滿意。
如今,只要張子明跟自己聯袂演一出雙黃,定能以假亂真。
許嶧帶著張子明,押著赤水湖之戰俘虜的近百名唐軍戰俘,來到江寧城下。
許嶧讓張子明按照自己計策,對守城士卒喊話,勸降唐軍。
見張子明單槍匹馬來到城下,守城唐軍放下戒備,探出頭來。
江寧守將乃是江淮節度副使李藏用的部將溫晁。溫晁認得張子明,怒道:“子明,枉我敬重你學富五車,把你當兄弟,你竟然投降叛軍!”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
張子明對城樓上的溫晁深施一禮,大聲喊道:“溫將軍,赤水湖一戰,咱們的水師大敗叛軍水師,殺得他們人仰馬翻、抱頭鼠竄。
白復將軍率領的大軍就在數十里外,還請大家務必堅持下去!”
此言一出,城上歡聲雷動,城下一片嘩然。
許嶧傻眼了,他沒想到張子明這個孱弱的讀書人竟有這樣的膽量,將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
劉展偷雞不成蝕把米,不但沒能動搖唐軍將士的軍心,反倒堅定了他們堅守城池的信心。
劉展氣急敗壞,抄起鞍橋旁的弩箭,射殺張子明。
張子明身中數箭,猶立不倒。他捂著胸口,用嘲弄的眼神看著劉展,鮮血從嘴角汩汩涌出。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張子明頭一歪,緩緩倒下,康慨就義。
“子明!”
城樓上的溫晁嘶吼一聲,看著張子明英勇就義,目眥盡裂。他一拳錘在城墻磚瓦上,墻磚鋒銳的棱角將拳頭刺破。溫晁拳頭鮮血直流,渾然不覺。
劉展怒氣未消,為了泄憤,他在兩軍陣前將張子明梟首,將唐軍戰俘盡數處死。
首級送到劉展面前,張子明死不瞑目,依然帶著嘲弄的眼神。人死開不了口,卻勝過千言萬語。
劉展這才明白過來,這個文弱書生從一開始就不怕死,從他踏入自己大帳的那一刻,就沒想活著出來。
更令劉展不安的是,身旁眾將垂手而立,對著張子明的尸身靜默無言。劉展從將領們的眼神中,看到的是對這個手無縛雞之力讀書人的敬佩。
“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家伙居然會佩服這個文弱書生?
為什么這個微不足道的讀書人,年紀輕輕卻不惜命,明知送死還要來?”
劉展第一次對自己的行為方式產生了懷疑。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用暴力和權威解決不了的,無論你多么高高在上,無論你把自己如何粉飾美化。英明還是愚蠢,公道自在人心。
劉展不明白這個道理,就如同權勢滔天的封疆大吏安祿山永遠不懂得顏真卿、張巡這些大唐小吏的氣節一樣。
與劉展的泄憤殺戮不同,唐軍反其道而行之。
白復釋放了劉展軍的俘虜,凡受傷者一律予以醫治,并下令祭奠戰死的雙方將士。
唐軍和叛軍水師,雙方在江寧城外的長江上,拋錨對峙了三天。刀兵的搏殺暫停了,另一場交鋒隨之展開。
這場看不見刀光劍影的廝殺,是人性與獸性之戰。
就像白復此前預言,當劉展妄想用暴力逆天改命的那一刻,他的結局便已注定。
這天下最強大的力量,不是江山,是民心。
劉展大軍開始呈現瓦解之勢。劉展軍內部最嚴重的叛離事件是叛軍兩員大將李可封、孫待封的歸降,暴露出劉展眾叛親離的前兆。
孫待封在湖州烏程,向唐軍江淮節度副使李藏用投降;
李可封獻出常州,向唐軍歸降;
楊持璧獻出蘇州,向唐軍歸降。李晃獻出泗州,向唐軍歸降;宗犀獻出宣州,向唐軍歸降…
這正是張子明當日的計策,以仁義對暴政,以光明對決黑暗:
面對沙場百戰的安西眾虎將,孱弱的張子明侃侃而談:“孟夫子云:不嗜殺人者能一之!
天下莫不與也。
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
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秀才將一塊白方巾遞給白復,長嘆一聲道:“我們清點張子明遺物時,發現了這塊方巾。這是子明給其妻寫下的最后一封家書。
他的同鄉告訴我,子明并不是孤身投軍,其家人尚在故鄉老宅,父慈子孝。子明與其妻感情深厚、琴瑟和鳴…”
白復輕輕掀開這塊方巾,見字如面,張子明清瘦俊朗的笑容躍然紙上:
“淑珍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
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卷屬;然遍地腥云,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彀?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也…”
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今是人又言心電感應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實,則吾之死,吾靈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無侶悲…”
一封并不長的與妻書,讓白復幾度淚奔。
“無情未必真豪杰。”
張子明正值風華正茂,臨巾絮語,兒女情長。飽含深情的傾訴,使三軍將士心魂為之悲憫、激蕩。
草木含悲,風云變色。
江寧城外的校場上,鵝毛大雪洋洋灑灑、鋪天蓋地而落,讓天地變成白茫茫一片凈土。江淮一帶,少見這般大雪。
大雪紛飛中,大唐三軍將士軍容整齊,神情肅穆,列隊送別。
白復走到張子明和捐軀戰士的棺槨前,單膝跪下,右拳撫胸,致以最崇敬的軍禮。
良久,白復起身,大步走到三軍將士面前,拔出倚天長劍,斜指長空,大聲高呼:“浩氣長存,老兵不死!”
“浩氣長存,老兵不死!”
“老兵不死!”
校場內回蕩著三軍將士的吶喊,渾厚悲壯,久久不息。
“轟轟轟”
臨近校場的江面上,唐軍水師火炮齊鳴,二十一響,聲聲霹靂,感天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