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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五章 君臣道術

熊貓書庫    蜀山懸劍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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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節選自《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李煜(南唐)

  郭子儀統率七萬胡漢混合兵團攻擊范陽、掃平河北之策,被宦官魚朝恩破壞阻撓,竟不能成行。

  數日后,川幫長安分舵黃震發來情報,詳細記錄了魚朝恩是如何一步一步因勢利導,最終讓肅宗改變主意。

  白復看罷軍報,扼腕嘆息道:“少年求學時,師父和徐太傅最愛給我講歷史典故。我讀史書,都是把書中的人和事當做故事來讀,總會痛惜帝王將相們沒有采納逆耳忠言,鑄成大錯。

  然而,‘活久見’,經歷的多了,才發現,《春秋》、《史記》、《漢書》這類史書不僅僅是歷史書,更是預言書。許多匪夷所思的往事,竟然一遍又一遍重現。”

  秀才也嘆道:“陛下靈武繼位時,雖然名分不正,但兢兢業業,勵精圖治,聞過則喜,頗有中興明主的氣象。為何到了今日,形勢大好,反倒覺忠言格外逆耳呢?”

  白復道:“斯以為,人的天性就是愛聽表揚,排斥批評,而所謂克制天性、聞過則喜,要么是因為野心大,能忍,如曹操、司馬懿;要么是因為不得已,必須忍,如劉邦、劉備。

  陛下靈武登基,滿朝文武皆是草臺班子。軍情危及,每日都如同行走在懸崖邊緣,一步行差踏錯,都有可能讓大唐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此時,陛下當然會虛心傾聽一切批評意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等到收復兩京,尤其是玄宗正式下詔讓位后,陛下穩坐龍椅,心態自然發生變化。

  雖然史思明再次謀逆,但主謀安祿山已死,平叛大局已定,只要唐軍不犯大錯,殲滅叛軍只是時間問題,陛下已經養尊處優,不愿再為細枝末節之事聽取各種煩心的逆耳忠言。

  另一方面,處在陛下的位置上,面對的是無數個顏真卿、張鎬大人遞交上來的無數奏折。各種意見紛至沓來,多如牛毛,聽不過來。

  陛下如果虛懷若谷、親力親為的話,那么即使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

  常見的決策策略是:只聽一兩個心腹重臣的意見,然后乾綱獨斷。

  即使有很多決策是錯的,也沒關系,因為一來有更多且更重要的決策是對的;二來大唐地大物博、家底厚,即便不少決策失誤造成損失,也能夠靠百姓和時間,休養生息,慢慢修復。

  君王治國跟莊家賭錢一樣,都是下注賭大概率這一邊,只要時間足夠長,總是贏面大些。

  這番道理也不完全是我的見解,而是李泌先生的體悟。李泌先生正是及時覺察到了陛下心態變化這一點,才在收復長安后,辭別陛下,歸隱衡山。

  李泌先生來得從容,走得灑脫,因為他沒有功名利祿的牽絆。在他眼中,自在才是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

  世人慣于用權柄大小、地位尊卑、財富多寡去評價一個人成功與否,可李泌先生卻視名利如糞土。

  李泌先生曾對我言,事世詭譎多變,名利富貴如過眼云煙,變幻無常。追名逐利,必將殫精竭慮、患得患失、夜不能寐。為了在仕途上,更上一層樓,不僅會拋棄善良,甚至會被欲望左右,泯滅人性,喪失性命,禍及子孫!

  李泌先生不虧是道家人物,風流灑脫。只可惜,如今天下,像李泌先生這樣的真名士,已經不多了。”

  唐夔看完軍報,道:“如果說魚朝恩真有良策打動陛下也就算了,我看這份他說服陛下的奏報,言之無物,滿篇都是令人肉麻惡心的逢迎之話。真不懂,為何陛下竟看不穿?”

  白復轉動手中錢幣,錢幣在指尖上下翻飛,靈動不已。

  白復澹然道:“三哥,因為你現在還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唐官吏,所以別人恭維你就不會太費心,而如果你有朝一日位高權重,輕飄飄一句話就能幫人富貴、定人生死,那么就會有無數智慧過人的能臣干吏絞盡腦汁逢迎你。

  宦官這類閹人最擅長察言觀色,李輔國和魚朝恩都是此間高手。

  你一旦對這種頂級高手的熘須拍馬笑納了、適應了、坦然處之、習以為常了,那么,別說什么逆耳忠言了。倘若有人恭維你的話語不夠熱烈、不夠極致,你都會覺得此人話語刺耳、面目可憎、忠誠不夠。

  我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總會感覺弄臣、宦官們那些恭維太過火、太肉麻,所以陛下應該明察秋毫、洞若觀火,不應被阿諛奉承之言蒙蔽。

  但這只是咱們一廂情愿的想法,因為我們沒身處在百官跪伏的金鑾殿里,沒坐在那氣焰熏天的位置上,沒手持生殺予奪的權杖而已。”

  唐夔聽罷,半晌一言不發。秀才好奇問其緣故。

  唐夔嘆了口氣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如今生逢亂世,一切皆有可能。

  復哥兒,倘若有一天你黃袍加身,會不會你也變成這樣的孤家寡人?咱們幾個連兄弟都沒得做了。”

  白復哈哈大笑,拍了拍唐夔的肩膀道:“三哥,你放心,我有自知之明,我成不了曹操和司馬懿。

  我在渝州時,機緣巧合,偶遇一位認得我師父的老人家。她老人家評價我師父,說我師父智勇雙全、天下無雙,唯一的弱點就是出身寒門讀書人,心不夠狠辣。

  我當時不以為然,還反詰了幾句。

  老人家道,亂世梟雄,乃是上天注定。

  這位老人家拿張良和劉邦舉例,劉邦出身草根,張良家族五世相韓,兩人身份天差地別。但張良卻親口稱劉邦為‘沛公殆天授’,甘心輔左劉邦成就霸業。

  老人家說,秀才進士最多是宰相的種子,而流氓無賴才是皇帝胚芽。

  所以,我們這種讀書人雖然滿腹經綸,卻不是當梟雄的料。輔左明主治國平天下,才能有所作為。”

  秀才道:“看完軍報,我有一事不明。郭令公被魚朝恩如此欺辱,于公于私,他都應該據理力爭,為何他緘口不言,聽憑魚朝恩干政弄權。”

  白復沉吟片刻,道:“這恐怕就是郭令公的過人之處了吧。鄴城之戰,魚朝恩作為觀軍容使,對九大節度使指手畫腳,這才導致了鄴城大敗。

  鄴城戰敗后,郭令公只字不提魚朝恩的過錯,以一己之肩將戰敗的罪責扛下來。這不僅是胸懷,更是朝堂生存的智慧。

  兵法云:‘將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凡此五者,將之過也,用兵之災也。覆軍殺將,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

  曹操將這句‘忿速,可侮也’,解釋為‘疾急之人,可忿怒侮而致之也。’

  為將者,性格一定要持重、要厚重、要穩重。如果剛急易怒,心胸褊狹,敵人就會利用你的性格弱點,激怒你,侮辱你,引你上鉤。

  縱觀歷史,奸佞之所以能夠扳倒忠臣,往往是因為他們總能利用一些下作的手段,激發忠臣的憤怒和極端行為。而這些極端行為,往往會被奸臣們借題發揮,扣上擁兵自重、尾大不掉、圖謀不軌等謀逆大帽子,最終引發帝王對忠臣的猜忌和警覺。

  若我所料無誤,魚朝恩阻撓郭令公掌兵,僅僅是第一步。他就等著郭令公幡然大怒,咆孝朝堂,犯下大錯。如此這般,他不但能破壞掉‘彭原對策’,還能除掉郭令公這個心腹大患。這才是他的連環計。

  只可惜,他的對手是郭令公。郭令公深諳兵法、老謀深算,怎會看不穿他的拙劣之計。

  朝廷再次將其免職,郭令公卻只是哈哈一笑,二話不說,該干什么干什么,無怨無悔。

  這種與世無爭,就如同武學中的以柔克剛,讓魚朝恩一拳打在了空處。只要郭令公‘倒而不死’,就一定能找到反擊的時機,重掌兵權,鏟除宵小,重整河山。

  相比于殿前撞柱死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忠臣,居易佚命,以待天時,順勢而為,這才是天下第一流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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