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王珪之言,章越忙道:“老師,豈敢如此。當初學生就說過,老師是中書令,學生如何敢竊據中書之責呢?”
王珪笑道:“你這一聲老師可是有些時日沒叫了。”
“還記得你入相第一日,我便與你說官場是個講人情的地方,不近人情的人是走不遠的。”
章越道:“老師之言,學生終生銘記。”
確實如王珪所言,不講人情之人,就算一時身居高位,但也坐不了太久。
人情味三字,今日被不少年輕人嗤之以鼻,卻是王珪這一輩官僚最看重的。
“學生還一直記得,學生為相第一日,老師便拿出堂簿共論之。”
王珪欣然地道:“度之,皇太后也是以‘人情’二字來治理天下。”
章越道:“可是要改制便不可太講人情,要太講人情就不可改制。”
“學生另一位老師歐陽文忠也曾說過,道理自人情而出,就看其中如何取舍。”
王珪道:“是極,是極。”
“上一次朝野反對與遼國媾和,便是太學生引起的輿論。如此太學上議論政策之聲頗多,實令仆擔憂啊!”
章越道:“輿論輿論,輿人之論,非肉食者之論。
“自古圣賢樂聞誹謗之言,聽輿人之論,芻蕘有可錄之事,負薪有廊廟之語故也。”
“本朝乃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太學生者,士也,日后之士大夫,聽一聽也是無妨。”
王珪道:“聽聞蔡卞上疏,要改革武學,不再以士為武學生,而是以武夫為士?”
章越道:“戰國時言武士武士,武夫亦為士也。”
王珪問道:“那么蔡京所議,以后各州各縣設立官立州學縣學,以縣學舉士入州學,州學舉士入太學可乎?”
章越故作不知道:“這幾日我在病中不知此事,有何不妥嗎?”
王珪道:“擔心以后士之難操也!”
章越道:“學生是這么想,州學縣學之中一半取之寒門,即三代以上無官身者,只要是寒門,料想無礙!”
頓了頓章越道:“如今士風甚慰,橫渠先生的四句之教,天下讀書人口誦言傳,只要讀書人各個效仿如此,何愁吾輩之后,天下后繼無人?”
王珪道:“士風都是如此,固然是佳。但如此激昂之下,朝廷如何能與遼議和?”
其實自慶歷興學起,朝廷鼓勵甚至強制地方設立州學縣學,范仲淹就意識到要用學生這個階層,來打破政堂上悶悶守舊的風氣。
而王安石熙寧興學,改革太學學制將太學生擴招至兩千四百人,再到另一個時空歷史上蔡京的崇寧興學,都有這個打算。
章越也是這般。
設立太學,州學,縣學三級體系,這也是崇寧興學的內容,蔡京通過章越,提前地拿出這個方案,將原先州學生縣學生的階層,都納入太學生的體系來。
縣學生優異者入州學,州學生優異者入太學生。
其中一半的名額必須三代以上無官身的寒門。
除此之外,章越還開辟了一條,武將入士的途徑。
以后的武學,不再是士出為武將,而是武將入士,作為后世軍校一般的存在。
因此隱晦就有一條線,就是太學生中的武學生出仕為武將,再通過武將身份再進入武學,最后躋身高官。
這兩個手段都可以壯大‘士’這個階層。
加上錢乙所辦的醫學生,章越還打算從商人,工匠,農人中選‘士’。
王珪從中看到了擔心,章越則從中看到了希望,這是二人角度不同的緣故。
而‘士’這個階層是,永遠是社會中最有理想,最有抱負,最有獻身精神的階層。
歷史上的六賊,就是太學生陳東上疏被打倒的。最后陳東也殺身成仁。
一個組織要不斷有新鮮血液的注入,才能繼續革新進步。。
之前太學生們大舉反對對遼國議和,不惜血諫,連天子和皇太后也動容改變了初衷。這一次王珪擔心與遼國議和,太學生再次出來搗亂。
王珪認為是章越本人是幕后推手,拿出中書侍郎的籌碼,讓他配合。
不過這輿論之事,章越也只能因勢利導,根本無法逆轉。
王珪道:“度之,老夫讀范文正公的《南京書院題名記》及王荊公的《慈溪縣學記》,皆言明天下政教之法,當以導引歸流為先。”
“這些學生則既是能明道理,亦不明道理。如今天下官少而士多,雖說學而優則仕,但為士之人日增,朝廷已不足以養士。而這些多余的讀書人又不甘于下流,日后必為朝廷之亂。”
章越道:“老師,亂即是治,治即是亂。”
“小亂則生大治,小治則生大亂,其中不可不辨明。”
“老師說學生既明道理,又不明道理,這話不錯。但偏偏不少事都是他們做成的。”
“其實廟堂上所言所謀都是高明事,高明話,但不免離得百姓太遠了。”
“而士者能上能下,辦事雖不免激進,但百姓也不甚高明,由他們對百姓說些糊涂話,反而走到高明的路上。”
頓了頓章越道:“學生又聽說有官員要禁茶館說書,民間小報。”
“甚至又將科舉文字,弄得詰屈聱牙,故作高深,這些都不利于寒門取士。”
王珪道:“那么到了這一步,那只有指望沈存中在平夏城打贏這一仗了。”
“否則就算與遼議和成功,也難逃千夫所指。這是否是度之所期望的局面呢?”
章越道:“老師,學生心底只有改制一事,除此之外,別無私心。”
王珪點點頭,二人結束了對話。
章越將王珪送至臥房門口道:“老師栽培之恩,學生無一日忘之。若是老師能垂手御事,學生立即將權位之事一切相讓,回鄉躬耕,又有何妨?”
王珪道:“度之如此顧念舊情,仆心中甚慰。”
“但國事危難,邊事急切,天下非仰賴度之不可。”
說完王珪告辭。
章越目送王珪背影,一旁陳瓘走到章越身旁對章越道:“老師,天下之事不在于位,而在于勢。”
“可惜昭文相公不懂這個道理。”
章越道:“但有權才有勢,也是古今亦然。”
陳瓘問道:“老師何日復出?”
章越道:“待沈存中贏了這一戰再說!”
陳瓘訝然,王珪上門來請本是章越復出最好時機,為何非要沈括贏了這一戰再說呢?
但他知道章越如此必有他的考量在內。他就不妄自揣測了。
王珪從章越府中出門,他坐馬車行于汴京街道,看到街道旁有一社戲引得無數百姓旁觀。
王珪問道:“這是什么社戲?”
隨從道:“好教丞相曉得,此乃講本朝楊家將的袍帶書?”
王珪問道:“不是都是說三分,講五代,何時也講到本朝了?”
隨從道:“回稟丞相,說得是本朝楊繼業,楊延朗,楊文廣三代。如今都講到楊家六郎在仁宗時候,大破遼國天門陣了。”
“遼人迷信說北斗七星中,第六顆星是專克遼國的,故有楊家六郎之說。”
王珪聞言感嘆。
楊文廣他是知道的,在治平年時,在秦鳳路修筑篳篥城,也就是如今的甘谷城。
可是楊文廣在熙寧宋遼劃界談判時已病逝了。楊家子孫中也沒有什么出色,更何況在仁宗時,就大破遼國的天門陣了。
不過既是社戲就是杜撰了,按將沒有的事安排在已有的人身上。
但偏偏這樣的社戲在民間百姓中卻很是盛行。
老百姓都盼著出一個楊家將帶著大宋滅了遼國囂張的氣焰了。
王珪聞言感嘆,想起方才章越之言,不由令他感慨對方對民心輿論之把握,了然局勢洞若觀火,謀事論事處處有先見之明。
看著百姓們群情激昂,幡然聲叫好不絕。
王珪對隨從吩咐道:“今晚請這些作社戲的府上,仆要與請人觀戲。”
平夏城攻至第十四日。
黨項兵馬日夜攻打,平夏城危如累卵。
黨項兵馬打造了無數攻城器械,推至平夏城左右。
壕溝里都填滿了無甲的部落兵的尸體,這些部落兵都是攻城時的炮灰,手持一根長矛便迎著宋軍的堅城攻去,最后大多都填了壕溝。
黨項也曾縱兵劫掠,但這一次宋軍堅壁清野甚好,所抄掠來的糧食支撐不了大軍三日,現在只好食些攜來的輜重糧草。
而輜重糧草多在其他圍攻平夏城周圍數寨的大營之中,黨項只好作分兵之用。
一旦黨項分兵之時,折可適等數將都出動出擊襲擊,黨項兵馬分散在平夏城周邊各寨的兵馬,雙方雖是小打小鬧,但宋軍卻屢屢獲勝。
現在到了圍攻平夏城的十四日夜里。
梁乙逋已是感到對平夏城的攻勢雖是猛烈,但已是大不如開頭數日,分兵的后果已是顯現了,士卒們不似頭幾日那般竭力,反而城內宋軍頂過了三板斧后,倒是防守越來越穩健。
“不能這么打下去了。”
梁乙逋已是一眼看到這場戰事的結尾。
隨著宋軍防御戰的屢屢勝利,信心是越來越足。而黨項不能久持,是江河日下。
梁乙逋知道差不多是要勸國主退兵了,可他卻不能。因為他知道他的意見即便是說了,國主李秉常也是不聽。
他如今已是完全被排斥在中樞決策之外了。
“萬一這一次兵敗平夏將會如何?”
梁乙逋揣測著。
若回到國內,那么李秉常必然會聲望大損,那么到時候之前反對進兵的梁乙逋自己,不但不會得到封賞,反而會被盛怒之下的李秉常所殺。
梁乙逋已是預料到了,若此番平夏城獲勝,那么他梁乙逋還有一線生路,可若是兵敗,那么他梁乙逋絕無生路。
那么下面要怎么辦呢?
梁乙逋需為自己謀一條生路,那么唯一的選擇就是投宋。
這個荒謬的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隨即想到不可,他父親梁乙埋就是死在宋人的手中。
宋朝與他有殺父之仇!
但是…但是,比起梁家的存亡這又算得什么。
他聽說遼國宰相耶律乙辛在宋朝的日子過得很不錯呢。
現在御史中丞仁多楚清已是投宋,若是自己也投宋…
宋主心懷雄心壯志,鐵了心要滅夏,對他肯定會接納的。晚投宋不如早投宋,橫豎不過是一死。
“說實話我雖恨宋,但更恨嵬名家!”
梁乙逋自言自語著,這個心態是從什么起的?是從他妹妹被李秉常賜死,梁氏一族被剝奪兵權之后。
梁乙逋想到這里,已是重新坐定,忽然他見到狂風四起。
為何會忽起大風?
這并不奇怪,作為葫蘆川河谷的蕭關道本就在峽谷之中。平夏城就建在沒煙峽之下,故峽谷之中本就多大風。
但是這一夜的風,刮得異常駭人!
梁乙逋心煩意亂,初時不覺得有異,走出營帳看去。
但見深夜之中,左右山巒重重,上面還聳立著宋軍所建一座座烽火臺。而山巒之中的峽谷正是黨項大軍的大本營所在。
卻見狂風一起,火燎被風吹的齊往一處斜,士卒們都被吹得七倒八歪的,人馬一時都站立不住。
同樣的是大風,對于平夏城完全沒有影響,但對于平夏城外駐扎的黨項兵馬而言,可就麻煩了。
頃刻之間,營帳都被吹翻了好幾個。
此時此刻,高大的攻城器械被大風吹得搖晃,隨即噼里啪啦的聲音響起。
平夏城的城樓都有三丈高,所以黨項的高車都建在三丈以上,以方便士卒登城。
因為建的倉促,所以一輛輛用于攀城的高車都建得是瘦瘦高高的。
因此大風襲來時,幾個雜木所筑的高車已是經不住大風,開始斜斜地摔落,在高車附近的黨項兵馬,見此一幕著急地四處逃散。
嘩啦啦地,一時之間高車崩塌,瞬間壓倒了數名來不及逃走得黨項兵,以及一匹戰馬。
隨此黨項建了多日幾十輛高車,都在大風之下紛紛倒散。
深夜之中,士卒于營帳之中驚慌失措地奔逃,幾十萬大軍扎營,最忌諱的就是士卒亂走。
不明就里的黨項兵馬還以為城中宋軍來襲,就這么炸營了。
多日攻城的疲憊,以及傷亡的慘重,令黨項兵馬數營就這么崩潰,連國主的金帳之處也是這般遭到了亂軍的沖擊。
“將軍,將軍,還請你整頓兵馬!”
一名親卒牽過馬來到了梁乙逋面前請他主持,梁乙逋則是冷笑著,對這一幕視若無睹。
“終于…終于盼到了這一日!”
狂風之中,梁乙逋突然疾笑起來,面色猙獰。
隨著狂風一起,峽谷中黨項兵馬大亂,而山巒間宋軍的烽火臺也升起了明火。
在黑夜之中,這些烽火臺仿佛鑲嵌在天邊,宋軍所設的每個烽火臺都是隔山相立。此刻烽火臺上所燃起的大火,明亮得好似一束一束的火炬一樣耀眼,給埋伏在四面紗谷中的宋軍通風報信。
黨項國主李秉常從帳中被亂軍驚醒時,看到的就是這么兵馬崩潰的一幕。
李秉常駭然不敢相信,大軍就是這么崩潰炸營了。
他提起長劍殺了幾名慌亂的軍卒,走到梁太后帳內。
梁太后跪坐在蒲團上,手捏著一串檀珠,念念有詞。
“母后我們走吧!”
梁太后抬起頭看了李秉常一眼道:“這是報應啊!報應啊!”
李秉常不明白梁太后所言問道:“母后,這是何意?什么報應?”
梁太后苦笑道:“你忘了此次是何處了?這是沒藏家的興起之處,這是沒藏家對我們嵬名家的報應。”
沒煙峽是宋人所稱,黨項人則稱沒口峽,之所以得名,是因沒藏氏世代居住于此而得名。
沒藏氏為黨項出了一位皇后,黨項前國主李諒祚,就是沒藏皇后之子。
說來也是與天都山的緣分。
沒藏皇后本是黨項鎮守天都山的大將野利遇乞的妻子,李元昊殺野利遇乞后,就霸占了沒藏氏。
當年李元昊舍棄野利皇后,多次與沒藏氏在天都山的行宮中私會。
沒藏氏生子李諒祚于二人幽會之處。天都山下的兩岔河正是李諒祚名字的音譯。
沒藏皇后之兄沒藏訛龐為黨項權臣,李元昊死后,兄妹二人掌握國政八年。李諒祚漸漸長大,對沒藏家插手政事生不滿之心。
最后沒藏全族包括沒藏兄妹在內都被李諒祚所殺。
沒藏氏就這么衰落了。
故而這狂風起時,梁太后言這是沒藏氏對黨項皇族的報復。
就在這沒煙峽之地。
這不免令所有人都心生一等宿命之感。
“我梁氏如今何嘗不似當初的沒藏氏!”梁太后悲泣道。
李秉常心煩意亂道:“母后我們走吧!”
梁太后搖頭道:“我不走了,我就這里,等宋軍追上殺了吧!這樣能使你免去弒親的名聲。”
李秉常哪里肯,當即命服侍梁太后的侍女強行將梁太后架走。
黨項兵馬當即從平夏城下潰退,而平夏城中宋軍守將郭成見狀,卻沒有貿然開城襲擊。
次日平夏城城下的黨項兵馬敗退十余里,正當李秉常要重整兵馬時,峽谷四面埋伏的宋軍兵馬,以及在古壕口對峙的宋軍殺來!
而此刻西夏國舅梁乙逋已是率領幾十名心腹先一步地投降了宋軍!
宋軍主將劉昌祚從梁乙逋口中得知黨項兵馬軍心潰散后,當即下令涇原路,環慶路,秦鳳路,熙河路之宋軍全面出擊,與黨項決一死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