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令一下,章越以翰林學士兼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的身份出知福州。
比元絳的待遇好一點的是,章越保留了翰林侍讀學士的身份,不過對于他此刻的心境而言這個職務保留與否已不太重要了。
福州乃是路治所在,順路還能回老家建陽家逛逛,對于這安排章越還是滿意的。
至于汴京的賜第便留給章實夫婦照看著。
章越出外前,一家人一起吃了頓飯,章實笑呵呵地道:“三哥,這些年咱們一家因你之故倍受尊重,連我這做哥哥都是顏面有光,算是過上了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但其實有得有失,就算沒了這場富貴也無妨,這些都是身外之物,就當是做一場夢而已。”
于氏聽了頻頻給章實使眼色,章越卻與于氏笑道:“哥哥說得好,我愛聽。”
見于氏不攔了,章實繼續道:“何況你出外但官職之位都在,官家遲早明白你的委屈…”
章越舉杯道:“大哥說得對,至于出外要不要回京我都使得…”
話音剛落,下人稟告道:“大老爺,三老爺,惇哥…直學士章惇在外想見一見…”
章實一愣看向章越,章越則毫不猶豫地道:“不見。”
“是。”
章越道:“我明日出京,莫要讓不要緊的人掃了大家的興。”
說到這里,章越對章實道:“阿溪若有任何難處,都可以去尋吳家。”
十七娘聞言點了點頭。
十七娘道:“官人這一次出外,我想帶兩個兒子與你一并福州赴任,隨便回家鄉看看。”
章越道:“好!”
片刻后下人又入內道:“章學士已是走了,他說以后若有任何難處,都可以尋他幫忙。”
章實道:“二哥是怕你出外后,家里無人扶持,故而才說了這話。”
章越心想,莫非章惇也是擔心呂惠卿以后為難章直,所以特意走了這么一趟。
畢竟官場上見風使舵,落井下石的人實在太多了。
章實對于氏道:“這些日子在家中都是清閑,就怕給三哥惹麻煩,之前你兄長要我去他的茶行掌柜,我看如今去應是無妨了。”
于氏聽笑道:“你還記得這件事。”
宋朝官員不許經商,親屬雖沒有此例,但章越身居高位為了避免瓜田李下,章實亦不得不在家賦閑。
章越笑道:“哥哥且去,日后我去了官便去投奔你。”
聞言一家人都笑了。
這時候章亙突指著窗外對十七娘道:“娘啊,今日正好的月圓啊。”
眾人聞言一并抬頭望去,一輪圓月正好當空,月華如練,此時此刻覺得月色真是絕美。
于氏笑著道:“世人都忙著爭名奪利,倒不如咱們一家子坐下這里賞賞月。”
章越覺得于氏這話說得甚合他的心意。
十七娘看向章越明白他的心意,默默地握住了他的手。
次日章越陛辭。
官家心知此事章越受了委屈,但如今他依托呂惠卿變法主事,也不好與章越說這些。
官家只是說讓章越回鄉散散心,至于過些日子便起復你回朝的話,他倒是沒有說,若說了這句話呂惠卿恐怕要多心,甚至幾宿都睡不著覺了。
章越辭了天子后,便離開了汴京。
到了臨別之時,蔡確許將等人都來相送。
蔡確毫不客氣地對章越道:“我早看出韓子華并非可以匡扶之人,若當初你早聽我話,一起維護人主,哪里會外放福州,我還道此番你我能在京作一番大事呢。”
其實蔡確冒著得罪呂惠卿的風險來送自己可見情誼,不過你說話方式可不可以不要這么往傷口上撒鹽啊?
章越裝作生氣的樣子道:“也罷,你就當我此番出知福州,且為買幾斤蛤蜊送你便是。”
蔡確外號是蛤蜊,若旁人敢這么譏諷他,甚至他從別人口中得知旁人背地里說他,絕對日后要對方好看。
可蔡確聽了章越這么說也不生氣道:“你嘴倒能譏諷的,看來也不用擔心你此去失意了。”
章越笑道:“我倒是樂得清閑。”
說著二人同笑。
蔡確看著路上行人稀少,然后道:“眾人都擔心得罪呂吉甫不敢送你,且不說前些日子鄭俠之桉,所有送鄭俠的官員皆被以同黨論處,就連相送的平民百姓也被臀杖二十!”
章越心道,呂惠卿真可謂睚眥必報。
而蔡確切道:“不過說實話,呂吉甫這性子我倒挺賞識的,是個能成大事的人。”
章越心底罵道,你們倆奸臣倒真是同路人。
章越看著來路道:“別人就罷了,我有蔡師兄一人相送足以。”
話音落下卻見遠處馳來一輛馬車,蔡確笑著道:“我看未必,或許另有貴人呢?”
這時馬車停下,但見二人匆忙下車朝亭子趕來。
章越看了來人是王安石六弟王安上,七弟王安禮。
“和甫!純甫!”
“端明公。”
王安禮對章越行了一禮道:“知端明公出京,特意趕來,可惜鈍馬不堪馳騁。”
王安上道:“我四哥前日被押出京,不然該一起前來相送。他說他此番能茍全性命,全靠端明維持。”
章越道:“說這些做什么,坐吧!”
三人在亭間坐下。
章越知二人趕來必有話說。
王安禮道:“三哥在江寧知端明維護四哥,亦是感激不盡,若是端明公有暇不妨往江寧找我四哥敘話?”
去江寧找王安石,恐怕路程上來不及。
章越道:“怕是有些拖延。”
王安上道:“江寧至汴京水路不過二十二驛,十余日便可至。”
章越笑了笑。
王安禮急道:“前幾日四哥與我說,這些日子,三哥知江寧對民生有所了解,與之前在廟堂之高時頗有不同,他言變法雖善,但亦確有其弊。端明公若去江寧找他談一談或許會有收獲呢?”
章越搖了搖頭,他知道二人是好意,但是自己實在是拉不下這個臉。
章越笑道:“多謝二位好意了。”
王安禮,王安上聞言有些失望。王安禮不死心地道:“我的好齊年,出鎮在外雖是風光,但身在中樞方可一展抱負啊!”
章越仍沒有答應。
之后章越回到馬車踏上行程,車上十七娘問章越道:“最后相送的是何人啊?”
章越如實說了,十七娘聞言則道:“我看他們二人前來,倒不僅僅是相送而已。”
章越心道,你這話與蔡確實是說得一模一樣。
章越道:“不過念我幫過王平甫罷了。”
十七娘道:“官人倒是廣種恩德。”
章越笑道:“能幫則幫罷了,也沒多想,我記得老泰山怎與我道,助人切莫有施恩望報之心,你十樁人情送出去,能有一二人記你的好,已是足矣。”
十七娘笑語道:“不錯,所以官人種的不是恩情,而是仁德呀。有仁德的人,故貴人多助。”
江寧府中。
王安石手里正看著兩封來信,一封是韓絳的,一封則是鄧綰的。
韓絳的侄兒,上元縣主簿韓宗厚在王安石任下為官,因大興水利有功,被王安石舉薦給朝廷。
韓絳得知此事后寫信給王安石一是感謝,還有則是吐槽和訴苦。
韓絳在書信里給王安石寫道,呂惠卿此人極其強勢,入中書后五六次面折于他。如今馮京,章越都已先后去位,我亦繼之被迫出外。
韓絳寫到呂惠卿送馮京,章越二人出外后,又將三司清洗了一遍,如今大權在握要在朝堂上強勢通過手實法,但此法韓絳絕不認同。
王安石對手實法也不認同,他寫信規勸過呂惠卿。但呂惠卿似乎羽翼已豐,也不似以往那般恭謙客氣,信中用詞頗為托大,甚至隱隱透出對王安石身在江寧卻遙控朝政的不滿。
王安石不免有些困惑,自己這才走了半年,說話就不好使了。
另一封則是鄧綰打呂惠卿小報告的信。
之前呂惠卿薦王安上為右贊善大夫,權發遣度支判官。
但鄧綰卻向天子彈劾章惇說,章惇與呂惠卿密謀此事,是為了下一步舉薦呂升卿。
這事令鄧綰與呂惠卿,章惇二人鬧翻了。
鄧綰知得罪二人后患無窮,立即給王安石寫信,將呂惠卿欲置王安國于死地的事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對方,又說了章越是如何如何地保下王安國。
信中鄧綰與王安石言,呂惠卿有逢蒙殺羿之心。
逢蒙是后羿的徒弟,跟從后羿學射術。在逢蒙把后羿的本事都學到了手了,覺得天下射術能勝過自己的唯有后羿一人,于是就把后羿殺了。
王安石讀信至此自嘲地笑道:“逢蒙殺羿,羿也有過。”
王安石的腦回路不同于常人,換了一般人看了這話肯定是很生氣,但王安石則檢討起是不是自己哪里也有錯呢?導致了呂惠卿有此舉。
這幾年身在江寧,王安石不斷想起當年與韓琦沖突之事,那個性格無比倔強的自己,而此刻他也深深地體會到了韓琦為相的難處和不易。
故而此刻呂惠卿能體得的,他此刻也能體得。
但體得是體得,不代表就這么原諒了,就這么算了。
得知王安國為章越所保之事,王安石則那么想到。
章越與王安國交情非深,竟如此相待,而呂惠卿事我這么多年,反欲置之死地。
看來我王安石不僅識人不明,亦所托非人。
Ps:兄弟們,我知錯了!本想寫個被Boss打落山崖后,取得武功秘籍報仇的橋段,但沒把握好,淚啊。
另豬腳對呂處置,這不是嚴嵩干掉夏言,徐階報仇嚴嵩,下任干死前任,更不是玄武門之變。宋不殺士大夫,優厚宰相目的是斗爭常態化,有底線化。豬腳這回贏了,數年后呂回朝報復就不怕嗎?所以才講妥協。除非搞個元右黨人碑,否則熙寧的高層斗爭不下死手的。
再透個底豬腳出外數月就回朝了,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