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的一句‘臣附議’,在殿中仿佛是驚濤駭浪之中的一處小波瀾而已。
不過即便如此,依舊是被上首的官家,王安石看在眼底。
官家還道,章越擔心之前吳景彈劾的影響,升為待制都三個月了,仍顧慮良多不敢輕易在大起居中表態。如今則是總算邁出了第一步,這讓他甚是感到欣慰。
章越此人什么都不錯,但就是顧慮太多,太謹慎了,有時候自己得在后面催一催他,給他加加擔子。
至于王安石則是反應平常,章越這一句‘臣附議’對于大局而言根本無足輕重,但在王安石的眼底對于他日后的仕途反而倒是顯得至關重要了。
因王安石的堅持,薛向并沒有被問罪。
數日之后,王安石陛見官家陳述,向薛向發難的張靖反被問罪,至于薛向反而被王安石舉為江,淮等路發運使。
官家對此當然支持,但他又聽聞王安石因此在中書里與唐介,趙忭二人屢次發生了沖突,有些擔心。
官家對王安石問道:“蘇軾的奏疏,相公如何看?”
王安石道:“建立學校并非一蹴而就之事,至于鄉舉德行而略文章,兼采譽望而罷封彌則可以緩之,但取消詩賦,改考經義卻是刻不容緩。”
官家道:“朕打算讓蘇軾入三司條例司如何?”
王安石立即反對道:“陛下,蘇軾與臣所學及議論皆異,不可任之,臣已打算薦蘇軾為開封府推官。”
官家道:“真不可用嗎?”
王安石道:“蘇軾此人雖是高材,但所學不正,為世所用者甚少,為世所患者甚大,陛下不可不察也。”
官家點點頭又問道:“那么章衡的奏疏想必卿也是看了,若薦之入三司條例司如何?”
章衡的奏疏王安石自也是看了。
句句合乎他的心意和觀點。
不過王安石何等聰明人,一看章衡的文章便猜到可能是旁人幫他修改的,而且這個人多半是章越或陳襄。
否則王安石想不通,章衡身為士族子弟出身,怎么會反過頭來大力鼓勵興辦學校之事。這樣的政見以往可是從未聽他說過。
反而是陳襄,章越都有這么說過。
章衡非王安石所信任的人,如何肯輕易塞入三司條例司,但他之前拒絕了蘇軾,故而倒是不好開口。
因此王安石道:“章衡是狀元,經學文章具佳,因進言有功,可先擢其館職,為陛下扈從,再安排他的差遣,以為朝廷進用之意。”
面對王安石的再次反對,官家還是接受了王安石的意見道:“那便不用他入三司條例司,便升作為集賢殿修撰吧!”
章衡的原館職是直集賢院,一旦升為集賢殿修撰等于一下子站在了待制的門檻邊上,下一步只有待制可以升遷。
而且章衡可以一口氣至龍圖閣待制,而非天章閣待制。
王安石覺得蘇軾有一句話說得對極了,官家便是‘進人太急’,這簡直是完全不按照次序用人。
就拿章越來說,官家登基才兩年,已是升了兩次官。
陳襄是如此,章越也是如此,章衡還是如此。
蘇軾的上諫完全沒有效果么,不過章衡是嘉祐二年的狀元,仕途不出問題,他日升任待制也是遲早的事,王安石不用擔心輿論對此有什么意見。
官家又與王安石商量道:“如今一個役法,一個科舉,朝中已是議論如山,朕完全不能輕忽,不知哪一個可以先行?”
王安石道:“陛下,役法波及太廣,要更改非一朝一夕可以議出,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在于科舉學校。”
“天下的輿論和風俗多出于學校,學校不變則風俗不變,風俗不變則變法難成。”
官家道:“朕也早已經想到了,之前關于管勾國子監的人選,朕在心底熟思了許久,朕打算讓章越兼管勾國子監,你看如何?”
朝廷重臣比如呂公著,韓維,吳充等人都是身兼數職的。
這也是宋朝官場的一大特色,旱得旱死,澇得澇死。
很多官員閑得蛋疼,沒有事作,于是產生了一堆冗官。
但皇帝反而館職出身(身邊人)委以重任,許多官職重臣都是身兼數職的,忙得跟陀螺一般。
章越原先差遣是天章閣侍講作為皇帝顧問,不時都要入宮扈從皇帝左右,而且身為待制還要參加五日一次的內殿起居,再兼管勾國子監…這可是加擔子了。
王安石聽說皇帝要任命章越判國子監有些顧慮與猶豫。
此刻但見官家悠悠然地嘆了口氣道:“吳充已是上疏與朕辭去諫院之職,他言他的兒子是卿的女婿,卿如今是參知政事,為了避嫌故解此職。”
官家言下之意,人家吳充因為你女婿的緣故辭了諫院之職,你王安石是不是也要補償下他的女婿呢?
其實王安石想起前幾日章越在薛向之事上對自己的維護,雖知道他是跟隨吳充的腳步出班支持自己,但王安石覺得眼下至少章越不會反對自己。
王安石道:“陛下心中既已屬意章越管勾國子監,那么臣如今也唯有贊同。”
王安石此言還是很勉強的,不過官家已是很高興道:“章越隨朕兩年,屢有建言獻策之功,但朕也不好一直用他在身邊,這不是歷事磨練人才之意。”
“相公以學校之任為重,朕是知道,如此便多提點他則個,看他是不是歷事之才。”
王安石道:“章越絕對是歷事之才,但臣擔心他與蘇軾一般與臣所論不合。”
“他人也罷了,若不聽話,臣大可易之,但章越乃陛下私人,臣怕臣的話他聽不進一句,若是易之,也怕陛下的面上不好看。”
官家聞言道:“誒,相公何出此言,新法之事為朕與相公之大計,章越若不聽相公的吩咐,朕便責他,若是再不聽,朕就免了他的職,如此相公可滿意否?”
王安石有了官家這句話稍稍放心,然后道:“既是如此,臣便無話可說了。”
當日之后,朝廷立即頒布幾條人事任命。
蘇軾由判官告院改為開封府推官。
章衡升作集賢殿修撰。
至于章越則兼管勾國子監。
原判國子監的陳襄則升為知制誥。
章越的岳父吳充則卸諫院之職,改知審刑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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