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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百一十九章 入直

熊貓書庫    寒門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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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往章越見歐陽修時,對方雖談不上滿臉紅光,氣質絕佳,但也是生性詼諧幽默,常常在自己面前自嘲。

  去年章越被罷官,回汴京時順路拜訪了歐陽修。

  歐陽修當時正被呂誨,呂大防,范純仁等人彈劾。

  歐陽修早已生退意,但是他卻與自己談起嘉右八年上元夜之日。

  上元節時,皇帝會照例賜御宴于相國寺羅漢院,當夜由中書,樞密二府宰執列席。

  當夜韓琦,曾公亮,張升都沒有來,唯獨歐陽修,趙概,胡宿,吳奎四人酣然宴飲。

  四人吃酒吃著吃著突然發覺四個人是同時拜翰林學士,并相繼登二府,這是前所未有之事。

  這一夜御宴,歐陽修非常高興,大家都拿當年學士院舊事說來互相談笑,最后喝了很多很多的酒,大家都興盡而退。

  歐陽修興致很高,甚至邊說邊是大笑,還笑出了眼淚。

  章越奇怪自己好容易來看歐陽修一趟,歐陽修反復只是說嘉右八年上元夜宴之時,自己喝酒聊天的事到底為什么?

  章越聽著聽著突見一旁的歐陽發暗中拭淚。

  章越恍然記起來,嘉右八年上元夜之后,仁宗皇帝就病逝了。

  歐陽修想起自己在仁宗朝的日子,同時念起了對自己恩重如山仁宗皇帝。治平年后,歐陽修雖官至執政,但是遭到罵聲反而最多。所有的官員將濮議的罪過都歸于了歐陽修身上。

  所以歐陽修懷念當初在仁宗朝時,日日宴飲笙歌的日子。

  當日走的時候,歐陽修親自送了自己出門,他對自己言道:“蘇子瞻回蜀前,曾于我庭下拜訪,我與蘇子瞻言,所謂文章,必與道俱。見利而遷,則非我徒。”

  章越聽了這句話明白歐陽修將蘇軾視作他文章的衣缽傳人了。

  蘇軾是歐陽修最得意的門生啊,傳承了他的文章,高舉他的復古大旗。歐陽修對蘇軾的評價‘我讀他的文章,不覺汗出。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之地。’

  因為這句話令天下的讀書人都因為歐陽修而認識蘇軾。

  當時章越聽得歐陽修如此盛贊蘇軾,心底感嘆,在歐陽修心中果真最看重的人就是蘇軾。

  不過歐陽修接來下卻命歐陽發取了一本舊書來送給自己。

  章越一看這本書名為《昌黎先生集》。

  歐陽修對章越道:“老夫十歲時在鄰居家玩耍,見了此六卷昌黎先生集。讀其中《雜說》,《師說》,《送窮文》,《毛穎傳》,《獲麟解》但覺其文深厚而雄博,浩然無涯若可愛。老夫一見愛不釋手借來讀了十幾日,并立志他日當效昌黎先生!”

  “昌黎先生一生以文載道明道,以文章復古,振興我儒家道統。文章復古之意,我涉之皮毛,但振興我儒家道統之事未竟,如今我將此書托付給你了。”

  章越聽了身子一震,他知道歐陽修藏書萬卷,集錄三代,唯獨此昌黎先生為獨有的一本舊書,是放在他身邊手不釋卷的,如今竟贈給自己了。

  章越連忙道:“此書乃伯父心頭之愛,小侄不敢拜領。”

  歐陽修道:“我思來想去,振興道統之事舍你之外,沒有第二個人了。”

  章越聞言看向歐陽修,其實并不是沒有第二個人。

  當年歐陽修寫詩送王安石言,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這吏部文章兩百年,歐陽修初有將王安石比作韓愈之意,意思他能繼承韓愈的道統。

  不過后來歐陽修改口了,說了這韓吏部不是韓愈,而是另一個吏部尚書謝朓。

  當時王安石與歐陽修因用薛向之事意見相左,至二人鬧翻。

  歐陽修收回了對王安石的評價,但如今將這本昌黎先生集贈給了自己,而非他當初寄予厚望的王安石。

  當章越拜領后,歐陽修對自己道:“你我或許再無相見之日,便以此書贈之留念。老夫不知何時一紙罷出京師,到時候你也不必專程趕來送我,以免老夫當場十分尷尬!”

  聽了歐陽修這么說,章越又是好笑又是難過。

  不過一年后,歐陽修雖遭罵名,但在參政的任上還是干得好好,韓琦本欲推舉他為樞密使,不過歐陽修也知自己名聲不好,于是就謝絕了。

  章越以為此事就此揭過,沒料到自己復官第一日,就要當場送別了歐陽修。

  章越道:“伯父,此事仔細想想也知道,這等家事最是私密,而一介御史又是從何處聽聞?伯父以疏自辯,稱是從何人處聽聞,我想此話將不攻自破。”

  聽了章越建議,歐陽修略有所思道:“然也,還是你見事明白,老夫方寸大亂,竟一時失察,慚愧,慚愧。”

  章越向歐陽修道:“蔣之奇此人是伯父一手薦拔,若無人在背后挑撥,必不敢為此事,這背后到底是何人所為?”

  歐陽修看了章越一眼道:“王陶為御史中丞不過數日,殿中侍御史蔣之奇即上疏老夫。御史臺故事三院御史言事,必先白御史中丞或雜端,此法以后雖廢,但我不信蔣之奇上奏,王陶事先不知情。”

  “王陶為權御史中丞當日,官家手書‘咸有一德’四字給王陶,然后與他道,朕與卿一心,不可轉也。王陶對要明賞罰,斥佞人。”

  章越聽了暗暗心驚,蔣之奇彈劾歐陽修多半是王陶授意,而王陶此舉肯定是經過官家默許…

  官家更進一步的意思,不是對付歐陽修,而是他背后的韓琦。

  也就是說,無論歐陽修如何辯解都是無用。

  因為是皇帝要你走人!

  歐陽修看著天章閣與章越道:“你今日成為官家侍從,第一件事便是切記不要為我說話,官家要貶斥我歐陽修,又同時進用了你,即意味著他并非全然信任王陶。”

  章越退后一步道:“小侄記住了。”

  歐陽修露出釋然之意,對章越言道:“去吧,去吧!”

  章越向歐陽修點了點頭,然后辭別。

  章越走了數步,忍不住轉過身,但見歐陽修依舊目送著自己,見自己回頭笑了笑,用手揮了揮示意自己不必因他耽擱。

  章越想起當初歐陽修告訴不許自己相送之言,或許今日就是最后一面了。想到自己上京之后,歐陽修相待自己之恩,章越此刻心底難過實在是難以復加。

  章越奔至歐陽修面前,然后一拜。

  歐陽修扶起章越,拉著他的手言道:“不用擔心你我沒有相見的機會,潁州的西湖景致很好,以后你若暇不妨來一游,若到時你見一白發老翁,頭上簪滿時令之花,你且莫與旁人發笑,那便是老夫與人醉酒。”

  “其實嘛,人生所有的別離,就如同大醉一場,度之你說不是嗎?”

  章越點點頭,看向歐陽修。

  我亦只如常日醉,莫教管弦作離聲。

  章越沒料到自己復官的第一日便送別了歐陽修。

  次日章越正式入直。

  天子在大起居中與百官議事,章越靜靜地在便殿等候。

  不久官家也到達便殿,身旁跟著龍圖閣直學士韓維。

  章越在便殿中拜了官家,官家笑著對章越道:“章卿終于來了,朕身邊正缺可用之人,你以后對朕要知無不言,言而無隱才是,如此才能匡正朕的得失,以益君德。”

  章越道:“陛下圣明天縱,愚臣豈敢妄言,但所望千慮一得,能有寸益于陛下罷了。”

  官家笑了笑。

  當即官家走到正殿中御座,而韓維,章越陪侍在旁。

  這時候大臣們輪流入殿奏事,韓琦因出任山陵使,一直在操辦先帝陵墓之事不在場,歐陽修被彈劾后,人也是在家呆著,同時上疏辭官避嫌。

  入殿的宰輔是曾公亮,吳奎二人。

  吳奎向官家上奏道:“啟稟陛下,王安石稱疾不愿赴闕,上疏請求分守地方,不知當如何處置?”

  官家聞言有所不滿對曾公亮言道:“先帝在位時,屢召王安石,但王安石卻屢屢推脫不愿起復,此是否有不恭之嫌?或者又有什么隱情?”

  曾公亮道:“王安石乃當世大儒,能堪大用,比之圣賢也不為過。如今屢召不起,必是有疾,沒有其他原因。”

  曾公亮說完,官家又看向吳奎。

  吳奎則道:“嘉右七年時,因一刑名之事,王安石與開封府有所沖突,最后有司裁定是王安石無禮。此事王安石本當上朝向仁宗皇帝謝罪,但王安石堅持不往。”

  “此事朝廷本當問罪王安石,是韓相赦之。但王安石屢以為韓相抑己,以至于忿忿不平,故而堅決不肯入朝。”

  章越心知吳奎說得是那鵪鶉桉。

  反正經吳奎這么一描述,一個心胸狹隘與宰相斗氣的王安石便表達在官家面前。

  官家聽了也是有所懷疑,怎么章越與韓維同時推薦的王安石,看來似乎有些顢頇啊。

  見官家的臉色,曾公亮不干了,他言道:“陛下王安石有輔相之才,吳奎所言迷惑圣聽。”

  吳奎聽曾公亮如此指責自己,也是毫不相讓言道:“陛下,臣與王安石同領群牧使時,便見他處事迂闊至極,再加上以往種種之不是,萬一啟用此人,必然是朝綱大亂。是曾公亮迷惑圣聽,而非臣迷惑圣聽。”

  官家見曾公亮與吳奎各執一詞,二人退下后。

  官家對韓維道:“既是王安石不愿赴闕,那么不如從其所請,先讓王安石知江寧府好了。”

  韓維則道:“陛下若是如此王安石必不肯赴任?”

  “為何?”官家問道。

  韓維道:“王安石既是稱疾,但若出為一任郡守,足證其精神可以勝任,如此不從朝請侍奉陛下于侍講之地,這并非是人之常情。王安石如此不是偽詐之徒還是什。”

  章越看了韓維一眼,你這是幫王安石還是坑王安石,萬一天子真的下令,王安石接受了知江寧府的詔令,不就真成了奸詐之徒么?

  韓維堅決地道:“陛下如今踐祚之初,若要招攬群賢,共圖天下興治,哪個臣子不愿意上效忠陛下,下盡平生所學。如今王安石不愿赴闕,臣想是猶豫之故,不知陛下禮賢之誠。”

  官家又問:“韓卿,章卿也罷了,那么為何曾相公也屢薦王安石?”

  韓維道:“陛下,曾公亮薦王安石,是意在傾覆韓琦之故。”

  官家這才恍然,難怪曾公亮要讓王安石入朝,而吳奎是韓琦舉薦為宰執的,故而是一個勁的反對王安石入朝。

  這背后都是有利益關系的。

  章越初次侍從聽得數語皆感到受益匪淺,而官家肯讓自己參與進來,商議這樣的大事,顯然也是將自己當作了心腹之臣。

  不過章越第一次入直,天子不問,他就不說,在那邊當好背景板就是。

  曾公亮,吳奎走后,殿下又稟三司使韓絳及翰林學士張方平請求入內。

  韓絳一進來則向官家哭窮。

  先說到當年仁宗皇帝辦喪事時,賞賜百官禁軍,吃至京師附近一只羊都不剩下。

  如今官家登基要封賞,錢也是絲毫不剩。

  最后韓絳用一句話總結了發言,那就是‘百年之積,惟存空簿’。

  宋朝立國百余年了,如今國庫里除了一堆賬簿給天子的,啥也沒有了,啥也不剩了。

  章越一直聽國家沒錢沒錢,總覺得宋朝家大業大,怎么樣還能籌措些資金來渡過難關。但聽韓絳說完才知道是真沒辦法了,國家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官家聽著韓絳,張方平的奏事,一直用牙齒緊咬著嘴唇。

  張方平道:“慶歷年后國家一直窮弊,如今國庫本就不如仁宗皇帝晚年,加之陛下登基又行封賞,實在是拿不出錢來了。如今還望陛下節省開支…”

  韓絳,張方平說了一番沒營養的話退下后,官家心情很是不好。

  韓維寬慰道:“陛下,此事急切不得,需慢慢來。”

  官家點了點頭,隨后稟道前御史中丞彭思永,殿中使蔣之奇求見。

  章越一聽不由拳頭握起。

  但見彭思永,蔣之奇上殿所言只是一事,就是歐陽修的不倫之罪。

  蔣之奇跪在殿上康慨陳詞,稱之要將歐陽修棄市殺之!

  章越目視蔣之奇,但見他說得似極為憤慨。

  對方看見自己注視他后,蔣之奇看了自己一眼,對方似知道自己的身份,但目光絲毫不避,竟沒有半點心虛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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