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卷著雪花在空中打著卷,如同白色的氣旋,很快就消散出去。
李秉乾緊了緊狐皮裘,從懷中摸出一卷帶著他體溫的地圖,展開之后,一行大字赫然落在絹帛右手邊——神龍大陸輿圖。
既然是神龍大陸,那么在東方東土的位置,自然應該是龍首的位置。這是中原人的習慣,頭才是最為重要的身體組成部分。
看著手中的地圖,李秉乾挑了挑眉,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似乎他手中拿著的地圖是假的地圖。這輿圖出自李逵之手,據說是大宋秘書省珍藏前朝的輿圖。李逵看在李秉乾的面子上,這才勉為其難的李秉乾畫了出來。至于有沒有神龍大陸,李秉乾吃不準,李逵就算是知道也不會說。
再說了,就按照李逵的尿性,他也覺得沒錯。亞歐大陸,為什么要叫亞歐大陸?憑什么自家在哪里都要受西方的定義。如今天下數萬萬人,也只有他能差不離的畫出亞歐大陸的主圖。至于名字,就應該他想怎么起,就怎么起。
他就算是將這片大陸說成是——百丈村大陸,也是完全沒有問題。
只是李逵的繪畫水平差一點,完全沒有學到蘇軾的真傳。他在蘇軾門下的時候,雖盡力去學了。可問題是蘇軾會的才藝學問實在太多了,他根本就不敢什么都去學。當然有些根本就不用去學。比如說蘇軾自認為天下少有的醫術,江湖游醫的水準,很害人。
認識蘇軾,近距離觀察蘇軾,李逵才發現。蘇軾神秘的背后是強大的自信。蘇軾的醫術,周圍人都覺得很不靠譜。但唯獨他堅信,自己是神農門人,醫圣傳人。
但不得不說,蘇軾在詩詞歌賦,在文采,在繪畫等才學上,確實站在這個時代的最頂尖的水準。李逵連書都來不及讀,怎么可能去學需要耗費很多精力的繪畫?
所以,他畫出來的地圖,總給人一種玩鬧的感覺。
很臃腫,同時也極其隨意。就像是一頭吃撐著的了的神龍,軟趴趴地臥在地上打盹。
李秉乾用自己發散思維洞悉,也看不出來地圖上那個丑陋的大陸和神龍有一絲一毫的關系。沒辦法,李逵盡力了,他水平也就如此,無法給李秉乾一個精致的,看上去很像回事的地圖。當然,這份地圖上看去也不會給人太假的樣子。畢竟地圖上標注的很多國家都是真的。就是李逵也吃不準,哪些國家如今在不在。
李秉乾手指在地圖上婆娑劃過,心頭唏噓道:“這地圖應該是真的吧?”
可李秉乾心里還是沒底啊!
李逵這廝,靠譜嗎?
沒辦法,西夏渴求遼國下場拉西夏一把。但問題是,遼國虛張聲勢做得很有氣勢,但真要讓遼國真刀真槍的和大宋干一場。強大的遼國也沒有這份膽量。不是不敢和大宋為敵,而是打了之后呢?萬一誰也奈何不了誰,誰也沒辦法收手,那怎么辦?
總不能到時候遼國和大宋大戰,最后的轉機變成了西夏吧?讓西夏坐收漁翁之利吧?
這等傻事,遼國也做不出來。
在馬車上,安燾終于松口氣了,他沒有辜負朝廷對他的期待,一口氣去定了四州的歸屬權。同時橫山的控制權也完全已經控制在了大宋手里。這樣的結果,肯定會讓大宋君臣欣喜若狂。這是大宋自仁宗朝之后,大宋對外談判最偉大的勝利。
別看談判僅僅是將大宋和西夏邊境的實際控制權確定了下來。可問題是,大宋的邊境,什么時候大宋朝廷能說了算?
其實,大宋并不差,差的是面對遼國和西夏,沒有太好的辦法。步兵打騎兵,不是每一次都有套路對方的機會。
安燾愜意地撐了個懶腰,旅途中就不用裝什么士大夫的風范了。再說了,周圍都是自己人,也沒有必要。他之所以叫來李逵,更多的是因為他有點擔心:“人杰,你給李秉乾的那份神龍大陸的地圖,不會是真的吧?”
李逵是個正經人吶,怎么可能隨便就騙人,除非他也不知道。他當即點頭,嚴肅道:“真的,肯定是真的。”
“可是…老夫怎么沒有聽說過有神龍大陸?另外輿圖上真有這么多國家嗎?”
安燾的懷疑很有必要,尤其是面對李逵的時候。
李逵睜著大眼珠子明顯視線有點飄忽,抬手比劃道:“學士,你不否認我大宋之龍脈在東方吧?”見安燾點頭,李逵繼續說:“另外,您讀過《大唐西域記》嗎?”
這是一部相對冷門的書,主要是記錄玄奘法師去西域的見聞,由唐朝的秘書省整理之后成冊。可能是當時的唐朝準備以玄奘的見聞,然后攻略西域,乃至整個中亞。不過后來被擱置了起來。但這本書對于中原王朝來說,總有一種神秘,但又向往的情節在其中。
自從西夏奪走了甘涼兩州之地之后,大宋一度琢磨過是否聯絡西域的諸國,對西夏南北夾擊。這也沒啥丟人的,當年漢武帝派遣張騫去西域,還想著聯合大月氏夾擊匈奴呢?可惜,等到大漢真的來到西域才發現,大月氏竟然被打跑了。
大漢能做,大宋自然也能做。
這個念頭至今還沒有被熄滅,樞密院的大佬們將這本書作為戰略補充琢磨。可惜,西夏控制了絲綢之路之后,斷絕了中原和西域的往來。一直沒有讓大宋和西域聯絡成功。
《大唐西域記》這書,在民間肯定不會散播。但是在秘書省之內,肯定會存有。
李逵之前就是秘書省的官員,他看過自然沒什么稀奇。可安燾卻微微蹙眉起來,玄奘時期的西域,列國星羅棋布,近百的小國,難不成李逵都畫在了地圖上?可實際上,安燾也看過李逵給李秉乾的地圖,要是沒有他的首肯,李秉乾也休想拿到這份西域地圖。
可他總覺得古怪的是,李逵畫的是西域嗎?他怎么感覺像是一只老母雞后頭跟著一群小雞仔的幻覺?
安燾緊鎖眉頭,追問:“人杰,《大唐西域記》老夫研習過,可今非昔比,滄海桑田,如今的西域恐怕早就不是大唐時候的西域了吧?”
“學士高見,確實大有不同,好在有耶律小王爺幫忙。遼國在西域有屬國,只要這些國家沒有弄錯,每人會認為圖有問題啊!下官以為,這就差不離了。”
李逵慶幸的樣子,仿佛做了件了不得的事。可說起來,確實了不起。他竟然憑借一本《大唐西域記》就西域的疆域給畫了出來。可安燾卻從李逵的話之中,發現了端倪。
什么叫——差不離!
地圖輿圖能用‘差不離’這個詞嗎?
有句話叫:差之毫厘,謬之千里。
相傳大唐從長安去西域,要走一年時間啊!萬一西夏的大軍走錯了地方,豈不是要完蛋。李逵…這廝太不靠譜了。
安燾看向李逵的眼神有些后怕,主要是因為李逵這家伙膽大妄為且不說,還總是半道上做出一些讓人匪夷所思的事,并且概不負責。
安燾給李秉乾這位西夏新君默哀一陣,然后對李逵埋怨道:“這樣一來,豈不是西夏西進就會受挫?”
“不能啊!學士,下官對黑汗,回鶻,于闐等國都是按照遼人的描述來畫的,肯定錯不了。”李逵篤定道,就一個中亞地圖,要是如今的中亞小國名字實在讓人意外和難以琢磨,他多少能畫出個七八分像來。可誰讓他也不知道偌大的一片區域,大概有一千萬平方公里吧,李逵這么琢磨,他就是很不負責任的胡亂寫了幾個國家。
但是他也不是處處偷懶,反駁道:“學士,至少波斯和天竺應該沒錯的。其他的湊合一下,也不要緊。反正真要是西夏的軍隊打到了哪里,難道他們就不會問路嗎?”
問路?
安燾徹底無語,恨不得指著李逵的大腦殼質問:“你以為這是進京趕考呢?還問路,黨項人打過去,是搶劫的強盜,誰會真心實意的告訴他們真實的情況?”
李逵扭動著水桶腰,很不舒坦的在車廂里轉了個身。沒辦法,他個子太高,身材魁梧,在相對普通的車廂之中,顯得頗為狼狽。不過他也有問題要問安燾:“學士,下官這次要和你一起去京城了吧?”
“你去京城干什么?”
安燾抬起眼皮看向了李逵,眉宇間有點詫異道:“陛下沒有征召的話,過了宥州你就該到地方了。”
“什么?過來宥州那不就是延安府嗎?”
李逵難掩臉上的失望,情緒道:“可我給大宋立功了啊!”
“你這功勞也沒辦法說出去,老夫也為難。不過放心,功勞是你的,也跑不了。”安燾忍不住數落李逵:“你瞅瞅你,科舉高中之后,進士及第會有重用。但是六年通判你總該要做滿吧?即便朝廷恩典,三年是最少的期限了。不同于其他升遷,一份官職,大部分都會任期滿之后,才會酌情升遷。你瞧瞧你自己,身為延安府通判,在延安府才做了幾天的官?”
“即便你功勞再大,通判和知州這兩個官職任何官員都躲不開。即便六年對你來說長了些,可三年總該要做吧?”
這話已經是肺腑之言了,這是做官的正途。升官太快,在大宋是有這樣的人,但是在官場肯定混不好。
安燾看著李逵不安分的樣子,有點好笑,不過和李逵合作了一把,看在大體…李逵還算靠譜的份上,他覺得給李逵一點保證很有必要。這個后輩,他要說欣賞,肯定欣賞不來,可要說真讓李逵埋沒在仕途之中,他又舍不得。
李逵的能力沒問題,才能也沒問題,關鍵是動不動就拉胯。
而且還官迷。
當然,后者對安燾來說,根本就不算什么問題。他玩味道:“小子,安分在延安府呆上三年。等三年后吏部大考老夫給你保舉樞密承旨的職位如何?進了樞密院,就是自家地頭,一年之后,升你都承旨。”
在大宋,地方文官升遷要是還在地方上,基本上就只能考慮轉運使衙門,提舉常平司衙門,提舉邢獄司衙門的副手。通判直接升遷知州也有,但不多見。如果是朝廷重視的官員,一般會召入京城。通判是六品官,但大宋的京官的身份太尊貴,一般不僅不會升官,在品級上還會降一級。
這才是大宋文官被重用的表現。
尤其是在要害衙門,比如說秘書省,尚書省,門下、中書。
安燾是樞密院的同知樞密院事,樞密院實權二把手,相比那些對后續升遷非常容易的衙門,樞密院的吸引力肯定會差一些。可樞密承旨是六品官,算是平調,在品級上并沒有降低。可樞密都承旨就不一樣了,這是五品官。六品穿的是綠色官袍,而在大宋文官之中五品就能穿緋袍了。顏色一變,天上地下。但李逵卻表現出嫌棄的樣子,反而給人一種受了巨大的委屈似的:“學士,能去御史臺嗎?”
“御史臺?”
安燾心說這是劉安世的地盤,當然,劉安世似乎對李逵也挺有興趣,舉薦沒有問題。大宋文官升遷制度之中,需要有六個上司官員給舉薦,才能完成正式的升遷。劉安世自然也是安燾考慮舉薦李逵的人選之一,至于蘇頌…他太老了,說不定等李逵需要升遷的時候,他老人家已經告老了。
加上范純仁、李清臣、蘇轍,再隨便劃拉一個,就能給李逵站臺了。
這也是大宋官場的潛規則,因為升遷需要有人舉薦做保,大宋的官員熱衷于各種宴會聚會,甭管是巴結上官也好,還是展示才華也罷,都免不了的往來。畢竟在他們升遷的時候,需要有足夠的上官保舉,這一規則雖是讓官員做事有了忌憚和敬畏之心。同時也導致了官員之間拉幫結派的發生。凡事有利必然有弊,這是沒辦法的事。只有進入京官,且是四五品高官,才不需要這種保舉制度左右。
安燾本來也是御史臺出來的高官,對于李逵想一頭扎進御史臺這個是非窩,還以為是蘇轍的意圖。想了想,問李逵:“你為何要去御史臺?中意那個官職?”
“左右司諫就不錯。”
李逵說完,似乎挺認真的點點頭。
而安燾卻心頭猛然驚醒,難道蘇轍真的準備從御史臺開始動手了?保守派被滲透最嚴重的地盤,真要是換普通的官員去,還真奈何不了御史臺那幫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讓李逵去,或許是個路子。安燾忍不住期待道:“人杰,你去御史臺沒問題。左右司諫也不是不能運作,只是你去御史臺,可能會被孤立,你想過如何破局?”
“破局?沒過想過。”李逵的大腦袋搖地如同撥浪鼓似的飛快,咬著牙道:“我有幾個仇人,去御史臺正好收集他們的黑料…”
“滾下去!”
安燾眉毛都豎起來了,原以為李逵這家伙去御史臺是準備一展身手,沒想到這貨竟然想著公器私用,這讓他如何能忍?
其實李逵并非如此,去御史臺還有一個好處。
御史只有告人的份,根本就不用擔心被人捅刀子。他琢磨來琢磨去,京官之中,除了宰相,似乎就御史臺的官職最符合他的心意。
順帶著還能用御史的便利,欺負幾個敢對他翻白眼的官員。
可這心思,安燾怎么肯去幫忙。他要是覺得自己的王八拳打在李逵身上毫無作用,恨不得將李逵暴打一頓。
京城,汴梁。
任何王朝總有一些人對于朝政毫不關心,整日游戲在京城繁華之中。
端王趙佶就是這么一個人,最近,趙佶攤上事了。端王府被十來個商人聯合起來告了,拿貨不給錢,去端王府討要,王府還放狗傷人。
這官司一下子就在京城百姓之間傳播了出去。
可趙佶呢?
有苦難言,李秉乾混跡在他的手下,曾經是端王府的錢管事。憑什么李秉乾賒賬的錢,要他去還錢?可是問題是,趙佶根本就不敢將李秉乾的身份說出去,他能怎么說?西夏如今的皇帝,曾經是他手下的奴才?李秉乾欠下的賬,讓商人去興慶府討要去。
這話他敢說,御史就敢告他僭越。
李秉乾即便沒有推翻梁氏,也是西夏的王爺,趙佶何德何能敢用西夏的王爺給他做管事?
沒辦法,錢是必須要還,最近趙佶缺錢在京城也傳遍了,因為借錢,他的朋友至少少了九成。這天實在沒辦法了,他來到了自己姑父家,駙馬都尉府,想著能借一點算一點。鼓足勇氣,這才抬腿上了府邸的臺階。駙馬都尉府的門房見是端王,目光躲閃地不敢看人,硬著頭皮對趙佶道:“王爺,我家老爺游嵩山去了!”
趙佶傻眼了,他昨天還在豐樂樓看到王詵,才一晚上就跑了?
感覺被冒犯的趙佶站在了大街上,臉色鐵青的對著駙馬都尉府氣地一個勁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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