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要是在東京城內,還是人聲鼎沸的熱鬧街面。在京城住過差不多一年的李逵,對大宋的好感不太多,唯獨東京城的夜晚,還是非常讓人向往的去處。白天蟄伏起來的買賣,到了夜晚,就一下子興盛起來,只要兜里有錢,東京城絕對是男人的天堂。
可惜,在西夏,在宥州,街道上已經是漆黑一片。
少有的亮光來自于城頭的警戒篝火,還有少數幾家府邸門前的燈籠。
月光好的時候,趕車還能有點速度。可要是月光不好的日子,這就遭罪了。四周黑黢黢的伸手不見五指,跟在娘胎似的,啥也看不清楚。唯獨馬車上的燈籠,給走夜路的人些許慰籍。要說這樣的情況,趕車費什么?
除了嗓子,還是嗓子。
“咕嚕嚕!”
“吁吁——”
“車來了!”
反正各種各樣的車轱轆話都不能停歇。
這幾日,李秉乾這貨漲脾氣了,原因嘛很簡單,他覺得李逵信不過他。這話說出來,連李秉乾都覺得滑稽,李逵怎么可能信得過李秉乾。他們雖都姓李,但李逵是漢人,李秉乾可是黨項人。他們祖上可不是一家子。
另外,李逵雖捏著李秉乾的把柄,但萬一李秉乾這廝破罐子破摔,要走極端。至少在西夏,李逵沒有太多的辦法對付李秉乾。
李逵陪著小心去應付李秉乾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李秉乾的想法更憋屈,他兜里沒錢,金子都讓李逵的人在看守。他就算是出門拜訪門生故舊,也是囊中羞澀,連置辦禮物的錢都沒有。可要命的是,李秉乾出現在宥州是以財大氣粗的身份出現的,要是讓人知道他連上街采辦禮物的錢都拿不出來,豈不是惹人懷疑?
更氣人的是,甭管李秉乾去見誰,李逵總派人跟著。
這讓李秉乾越來越膩味這種關系,干脆要求李逵跟著他。
王爺嘛!
耍小性子,應該給予滿足。
所以,這些天,李逵也跟著李秉乾拜訪了不少宥州當地的部落首領。只不過,大部分部落首領都不在,龍州出了這么大的亂子,宥州首當其沖,不得不準備派兵打仗。可去年的戰爭,部落們都沒有賺到錢,這次宥州的部落首領并不太積極。似乎還有和朝廷掰扯的心思。
當然,李逵多大的身份,能給李秉乾趕車?
不可能的,趕車的活就落在了阮小二的身上,王爺出行,必須要氣勢如虹。反正撞了人,阮小二也不擔心,這是西夏,又不是大宋,沒人找他麻煩。這一路上,王爺李秉乾在車廂里如同搖元宵一般被和折騰的滾來滾去。
而車輪飛快的掠過宥州城內的碎石路面,馬車發出如同要散架般的嚎叫。
要是換自己的手下如此不懂禮數,李秉乾身為王爺,早就發怒了。有道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難不成王府的規矩是擺設?可阮小二欺負他,他卻覺得順理成章,畢竟李逵的心情也不順。加上李逵也在車上,還在車廂外頭吃灰塵,這么一琢磨,李秉乾也沒覺得自己是被欺負了。
反倒是認為是李逵故意和他過不去。
來吧!
互相傷害,本王怕過誰?
李秉乾咬著牙,強忍著不讓宴會上吃下的酒噴出來,而李逵卻老神在在的如同屁股長在了車板上,不時地搖晃一下身體。
“小二,當心點,前面不對勁。”
李逵突然提醒阮小二,今夜的月光還算不錯,雖不如滿月清晰,但也多少能辨認道路。阮小二隨意道:“少爺,是水塘!”
李逵一開始也不覺得奇怪,水塘,在夜晚,尤其是在有月亮的夜晚,會將月亮照在水塘上,讓人眼睛受到欺騙。
可問題是,宥州這地方似乎不怎么下雨吧?
隨即,李逵警覺起來了,對阮小二道:“慢些,吁吁…”
“少爺,不礙事,這么晚了,街上根本就沒人。”阮小二說的輕松,但還是聽從李逵的命令降低了速度。
“哎呀!我命休矣!”
突然,那亮光似乎晃動了一下,就消失不見了,臨了還發出驚嚇的聲音,阮小二下意識的將韁繩拉住,停住了馬車,這才發現地上倒了個和尚。
之前看到的亮光,因該是和尚的亮腦門。
伸手在和尚的鼻尖探了探,阮小二無辜道:“還喘氣著呢?我沒撞上他!”
且不說李逵,就連李秉乾都被阮小二匆忙地停住馬車,踉蹌著沖出了車廂,趴在車轅上,一個勁地干嘔。突然急忙沖下車扶著墻頭吐了起來。
李逵蹲在和尚面前,畢竟是夜里,就算是有月光,看不真切。李逵根本就不信阮小二的說辭,埋怨道:“你沒撞他,他怎么倒在了地上?”
“興許為了訛錢!”東京城就有不少閑漢專做這等買賣,阮小二也是拼了,為了給自己撇清干系,很干脆的將對方的品德摁住了往地上踩。在他看來,和尚是最難打交道的一群人。要是叫花子,見到他根本就不敢倒他面前來討要錢財。就算是來他面前討要食物和錢財,主要他一瞪眼,怒罵一句:“滾!”就如同被驚嚇的野狗般逃跑。
可是和尚不怕,他們拿著個缽盂,慈眉善目的對人客客氣氣,然后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你的錢袋。
不給?
和尚可不怕這種小氣之人,比閑,和尚和道士之類的人恐怕是最無聊的人了。他們有大把的時間揮霍。從前世今生,然后和你說到孝,家里人如何?就連阮小二這等壞脾氣的小子,也被和尚有過敲竹杠的經歷,就可見一斑了。
“少說怪話。看看死了沒有,要是死了…”
“哎,我是入了地獄了嗎?罷罷罷,佛曰,舍身才能極樂,也罷!”
“和尚,你可別想訛人。我之前趕車根本就沒撞上你,沒想到你就慘叫著倒地,你敢說自己不是訛人?”
智廣法師都快氣炸了,他長這么大,從來就沒人說過他訛人?
眸子緩慢的定格在了阮小二的臉上,輕聲道:“孩子,你和我佛有緣…”
沒等他說完,阮小二就一臉晦氣道:“說吧,你要多少錢?”
智廣法師的愕然不已,他說阮小二和佛有緣,那是因為他認出了阮小二這家伙來過覺明寺,就是王爺李秉乾的身邊小廝。他的本意是,夸獎阮小二兩句,讓對方高興高興,此事就不用再提。他也沒感覺自己的身體有被撞擊的疼痛,之前因為驚嚇,還有身子有點餓地發軟,才沒站住。卻沒想到被人誤解為訛人,這讓老和尚大為不滿:“老衲是出家人,怎么可能訛人?”
“好吧,你說你大晚上得不在廟宇里睡覺,竟然在別人家的府邸門前站著,是何居心?”
這個問題智廣法師不太好說,因為他是來要錢的。
要是應承了,豈不是被阮小二說中了。李逵這時候也從聲音上辨認出了智廣法師的身份,假意去扶李秉乾。
卻偷偷將情況告訴了李秉乾。
李秉乾吃驚地輕聲問:“他來做什么?”
“恐怕不會是睡不著吧?”
李逵意有所指,李秉乾之前吐地暈暈乎乎的,這下子清醒了。別看什么高人,看到了金燦燦的金子,誰也忍不住。可憐了,自己的金子。李秉乾覺得還得晾涼智廣法師,而且他這里是醉酒,怎么能如此快地就清醒過來?
李逵假意攙扶著李秉乾進入了府邸,而阮小二見自家少爺不在,眼珠子一轉,對智廣法師笑著問:“大師用膳了嗎?”
智廣法師之前對阮小二滿肚子不滿,可隨著一句‘用膳’,心情頓時好了許多。他饑腸轆轆地站了快四五個時辰,餓地早就前胸貼后背了。這時候,阮小二問他用膳,讓他忍不饑餓難耐。剛才要不是饑渴交加,恐怕也不會摔倒。
智廣法師輕聲搖頭道:“未曾!”
“你等著!”
很快,阮小二拿了個破碗,碗里胡亂放了些食物,放在了智廣法師的面前。他剛想道謝,卻見府邸的大門轟然關閉。
低頭看著碗里的食物,老和尚的眼里泛起了淚花。
他是來給七王爺表明心跡的啊!可不是來要飯的啊!
可實際上,智廣法師卻要了一碗冷飯,然后猶豫不定是要吃?還是將碗用力往地上一扔,好彰顯自己的氣節?
最后實在忍不住,嘗了一口…
翌日。
智廣法師表情悲壯,一大早就出現在了李秉乾的府邸門前。這次的待遇不錯,大白天的,王爺的門人也看到了他。躬身過來對他行禮道:“不知法師何處而來?”
“覺明寺方丈智廣,還請通報王爺。”
酒醒之后的李秉乾捂著腦袋在院子里,他覺得黨項人衰敗是有道理的。部落首領天天就知道喝酒,難道不會學學宋人喝茶嗎?
喝酒,腦子就會變笨,反應變慢,人卻越來越沖動。
喝茶,會讓人肚子越來越餓,腦子越來越清明。高下立判。
這就是差距,民族習性上的差距。
“王爺,智廣法師求見!”
這次費聽多羅沒有拿好處,這要分誰。在西夏,功德司完全由各地寺院的高僧管轄,智廣法師雖不是大國師,但也在功德司有一定的身份。而功德司在西夏有著很高的地位和權勢。費聽多羅敢欺負智廣的徒弟,卻不敢對他刁難。
李秉乾揉著腦門,心說:“這位恒心不小。”之后抬手對費聽多羅道:“有請。等等,先將李逵叫來。”
“王爺,這個李逵…?”費聽多羅在宥州和自家王爺李秉乾碰頭之后,就發現王爺身邊多了個李逵。似乎王爺處處受到李逵的控制,讓他頗為不滿。可問題是,李秉乾要是被李逵控制了,可能嗎?他也吃不準,到底是自家王爺信任李逵呢?還是真的被李逵控制了?
“王爺!”
“法師!”
“今日來所為何事?”
看到王府似乎有人在套車,智廣法師真的有點著急了起來,忍不住問李秉乾:“王爺是否要走?”
“不錯,前幾日遇到了嵬名國師的弟子邀請本王去護國寺。這不,正準備去城內兵馬司換一些駱駝,好趕路。”
李秉乾睜眼說瞎話,嵬名國師的弟子可沒有邀請他。這是他故意讓智廣法師著急的辦法。現在看來,辦法很成功,智廣法師相信了。
“王爺,老衲聽說王爺準備數千兩黃金給佛主貼金?”智廣法師恨不得拿刀逼著李秉乾將黃金留下。
李秉乾表情微微愕然,隨即臉色不太好看道:“法師聽誰說的?”
“王爺,老衲還請王爺考慮留在覺明寺,如來法相,覺明寺敢說大夏第一,每人敢說說第二。此其一。第二就是,只要王爺恩典,老衲率覺明寺上下以王爺為馬首是瞻。”智廣法師豁出去了,這要是兜圈子,還用若即若離的辦法,估計黃金就和覺明寺無緣了。當然,表明心跡還不夠,他拿出一卷《金剛經》獻給了李秉乾。
李秉乾拿到經卷的時候,有點不太樂意。經卷有點殘破,似乎是古物。但也可能是保存的不太理想,而造成了損壞。
全民信教的黨項,只要不是平民,對佛經并不陌生。
西夏境內的佛經大部分都是用漢字所寫,李秉乾翻了幾頁,就心情激動起來,抬頭看向了智廣法師,面帶不安道:“大師這是?”
“本寺至寶,讓王爺代為保管,最為妥當。”這話說的,送不叫送,叫保管。智廣法師臉色不變,隨即對李秉乾解釋道:“這是前朝香山居士為母祈福所抄寫的《金剛經》,據說當年抄了整整百部,分散藏在各地寺院之中。覺明寺雖說不是古剎,但有幸也獲得了其中的一部。”
有外人在場的時候,李逵不可能膽大妄為,畢竟王爺的面子總該要給。可是香山居士抄寫的佛經,那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白居易親筆抄錄的佛經。李逵炙熱的眼神,擺明就是想要。
“王爺,看在智廣法師的誠意上,不如將覺明寺的佛像裝點一番,一來可以安太妃的心愿;二來,大國師恐怕也不缺王爺的這點黃金。”
“是啊,王爺,大國師就算是要來責問,還請讓老衲給王爺解釋的機會。”智廣法師可不怕大國師,大家都是佛徒,按輩分,智廣法師還能得些便宜。但是李秉乾就不一樣了,嵬名在西夏不僅僅是一個姓氏那么簡單,更多的是代表著皇家寺院的主持,地位超然。
同時,嵬名找個姓氏,也是皇族。
李秉乾假裝猶豫起來,看向李逵道:“你不是覺得覺明寺的佛像太大了嗎?”
“佛像大,我們可以修繕的小一些。”智廣法師沒等李逵開口,就有幫忙解釋起來。
隨即看向李逵,覺得對方的氣度不凡,第一次見的時候還以為是李秉乾身邊的武士,可見李秉乾對李逵的語氣,似乎不簡單。看向王爺李秉乾問道:“這位是?”
“給佛像貼金的匠師,本王從宋國請來的高人,李大師。他將幫本王選擇合適的寺院和佛像,貼金。”
兩聲驚嘆幾乎同時響起,李逵是吃驚,而智廣法師卻表現出懊惱,早知道李逵如此重要,應該準備一份禮物送來。
被李秉乾坑了的李逵,回頭找了魯達等人,對他們幾個道:“李秉乾這廝忒不是東西,竟然讓我給他監工,我和他說好,這次用我們的人,你們幾個干脆一起上陣,試著給佛像貼金。都給我好好干,不要給大宋匠師丟臉。”
魯達幾個哀嘆不已:“大人,我們不會唉!”
“你們不會,說的好像我會似的,糊弄一下和尚而已。早知道就不用貼金了,刷金漆就容易的多。”李逵懊惱不已。可惜,刷金漆哪里比得上貼金的耗費和格調?
差老鼻子了!
而李逵,準備開始他的大師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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