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宋宰相,還會在乎一些大米嗎?
可章惇真的在乎,他倒霉就倒霉在了是個南方人。到也不是吃不慣北方的食物,而是對南方的食物會有一種特俗的情感在里頭。
當然,汴梁什么買不到,不就是大米嗎?
淮南路的大米不香?
兩浙路的大米就不是大米了嗎?
高麗國,南安的大米就不成了嗎?
可這些大米有比得上老家村子里出產的大米嗎?
別以為章惇矯情,做官的讀書人,他從做官那一天起,回到老家的日子基本上都能預見。路過不算,只有丁憂的時候才會回到老家。除此之外,他自從考中進士之后,很可能此生都不會回到老家,有些官員長壽,活到了善終的年紀,乞骸骨,告老還鄉,才會回到老家。
可那時候,已經是物是人非。賀知章就寫過幾首做官告老回鄉的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故土,物是人非。
就像是蘇軾,他出川之后,考上進士之后沒幾年,父母相繼過世,在家丁憂了六年時間,但除此之外,他就再也沒有回到過家鄉。蘇軾在外,雖說是個樂天派,但他最高興的時候,還是收到老家來的信,還有送來的土產。這是一份鄉愁的記憶,在外的游子,對其尤為珍重。
所以官員會因為接到來自家鄉的特產會欣喜,甚至說夸張點,是可以解他們鄉愁的最好辦法。
做夢都夢到故鄉的山,故鄉的水,還有故鄉的市井和煙火氣。
章惇二兒子送來的大米,一來他是南方人,喜歡熬米粥吃,小米粥不稠,也沒有大米粥的香味濃郁。二來,他吃的不是大米,而是那份來自于故鄉的鄉愁。
章惇家的大米沒有了,也就是說,宰相他老人家回憶尋根的道具被沒收了。
正好李逵端著個砂鍋進來穿堂過來,看到章惇的時候,明顯愣了一下,隨即笑著對章惇道:“叔爺,您老來了!正好趕上了,您家的風雞夠味,我還帶來了點臘肉,切了牛肉,做了鍋仔飯。這飯要熱著吃,正好您回來了,要不然我得給您送去。”
章惇怒氣沖沖的指著李逵,隨即徒勞地垂下手臂。李逵一點也不見外,可架不住這家伙說話太客氣了。
客氣到章惇都沒辦法反駁。
可看李逵的架勢,根本就不是要給宰相送飯的意思,而是吃完了,還要往家里帶一點…李逵剛才說的,都是客氣話。
客氣話不能當補藥吃,章惇卻連生氣的心思都沒有。
堂堂宰相只能對兒子呵斥:“哪有讓客人幫忙,還忙里忙外的道理,你們也不攔著些?”
章授這才放映過來,伸手從李逵手里想要將砂鍋接過來。可是他試了幾次,都被李逵躲開了。他也看出來了,這砂鍋里的恐怕是李逵的宵夜。
章授咬著牙低聲威脅道:“撒手!”
可惜,李逵在章惇府邸硬氣不起來。他堅持了一會兒,還是在章惇如炬的目光下,敗下陣來。臊眉耷眼的給章惇解釋起來:“叔爺,這飯有講究,叫煲仔飯,菜飯一起做,米飯吸收了菜的香味,變得風味十足。可惜,你家醬油差點意思。叔公我不是說你家的醬油不好,可你家廚房的醬油太不配你的身份了。”
章惇心說,你家的醬油好,但要是這鍋米飯去了你家,我這一兩個月就吃不上家鄉的米飯了。
說話間,他才將端在食案上的砂鍋蓋子打開,蒸騰的熱氣,如同火焰般竄起,熱氣帶出來的食物濃郁的香味,環繞著他散開,僅僅著香味,一下子將人的食欲激發了起來。章惇貪婪的猛吸著面前的熱氣,長長呼出一口,抬起眼皮對李逵贊揚道:“不錯,你這水平可以去宮里當御廚了。”
要是不聽這話,李逵還能忍受,可是聽了章惇的話,不管有沒有調侃和奚落的意思,但李逵卻不樂意了。
他這直秘閣已經夠慘了,要是差遣官的身份是御廚,他還活不活了?
直秘閣不是宦官,他不能進入宮城。宮城就是皇帝和后宮生活的地方,俗稱后宮。還有大臣們辦公的地方,成為皇城。合在一起,就是皇宮。
李逵的官職,只能在皇城里侯著,他不能去宮城。除非皇帝召見。但要是他成了御廚,他可以在大宋皇宮里橫著走了。這絕逼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叔爺,你說吏部是不是弄錯了給我的官職。我只有貼職的官職直秘閣,卻沒有差遣,朝廷總不能這么養著我吧?”李逵不滿道。
他還真猜到了,章惇心說:“放你去哪里都不放心,還不就是養著你嗎?”
其實李逵這話也在理,直秘閣雖然是個官職,且有品有級,但真要說做事,啥也不歸他管。
即便去御馬監管皇帝家的御馬,也好過這直秘閣的閑散。
章惇根本就沒有開口的心思,指了指鍋仔飯道:“怎么吃?”
“用調羹扒拉菜,先露出米飯,然后舀一勺醬油,不要太多,然后你看一眼著鍋巴…”
“聞一聞。”
“米飯的那種焦香味融合在了臘味的獨特風味之中。吃煲仔飯,就先吃米飯,還要大口吃。”
一口下去。就一個感覺,燙。
燙過之后,卻是種完全與眾不同的享受。滾燙的米飯被味蕾包裹著,香氣在舌尖彌漫開,章惇享受地閉上了雙眼,仿佛置身在老家八月的稻田里,那種風吹拂過稻田的沙沙聲,讓人近乎陶醉。
突然,他心頭一緊,要是老夫以后吃不到這等美食,豈不是讓人難受?
章惇問兒子章授:“廚房會做這樣的菜品嗎?”
“學了些,也不知道能學到人杰的幾成?”
其實章惇的稻米可不是李逵一個人吃掉的,而是章家不少人都享用了。至于為什么要將鍋扣在李逵的背上,誰讓他飯量大?
章惇這才正兒八經的看了一眼李逵,氣定神閑的問:“李逵,你就這么想要當差遣官?”
“不是想要當官,可當官總不能啥事也做吧?我還如何為朝廷效力?”
李逵雙手一攤,頗為無奈。三觀忒正,都說到了為朝廷效力,連章惇也不好反駁。李逵就是個閑不住的人,要不是開封府連個山賊的寨子都沒有,他都琢磨著和御拳館的一群學員去剿匪了。
東京城雖然繁華,但李逵能被繁華迷住雙眼?
好吧,見識過也就這樣了。
大宋的都城擁有這個時代最為瘋狂的服務業,只能用瘋狂來形容,畢竟西方的城市還生活在如同城中村一般的險惡之中,而汴梁卻已經衍生出了無數專業的服務業。只要有錢,在東京城,幾乎可以無所不能。
章惇面對李逵也有點頭痛,和李逵這樣的家伙打交道,他真沒有太多的經驗。這時候,他都想去給蘇軾寫信問一問,到底該如何面對李逵。這廝要是天天來,他家豈不是要和蘇軾一樣,無緣無故的養著李逵,然后眼巴巴的盼著李逵出京。
章惇想到這里,覺得這事不能等,沉吟道:“好吧,你想要什么,只要不過分…”
“老夫…要是你要求合理,可以考慮。”這算是走后門成功了。
鐵面無私章惇,能夠做到這樣,顯然已經敗下陣來了。李逵這廝連章家漏雨的屋頂都能幫忙修了,明日說不定來修下水道,過幾天…他們很有可能變成一家人了。李逵這家伙簡直就是一貼老膏藥,貼上去熱乎乎的舒坦,撕下來,連皮帶肉。
李逵終于等到這一步,眉開眼笑道:“叔爺,給個縣令就成。”
“縣令?”章惇酒足飯飽之后,捧著一杯熱茶,微微頷首道:“這不難。直秘閣雖說是貼職,差遣給你也說不出什么來。想要你要做哪里的縣令了嗎?不過你要清楚,陛下對你另眼相看,想要出京城不太容易。”
“祥符縣成嗎?衙門也近,還能在城里辦公。”
李逵剛說完,章惇的臉都黑了。
祥符縣?
這小子還真會選,大宋一千多個縣,二百多個州,近五十個府,要說開封府肯定是排名天下第一的府城,那么天下第一縣就肯定是開封府的首縣,祥符縣了。要是在西漢,祥符縣就相比是長安縣,縣令就是長安令;東漢的話,洛陽令。這樣的重要的官職,能給一個啥做官經驗都沒有的官場新人?
章惇怒道;“你小子倒是會選,祥符縣不能給你。”
“要不讓我去老家吧?”
“大宋官員只能異地為官,這個道理都不懂?”
“找個山賊多的,我好這一口。”
李逵砸吧了一陣嘴巴,卻讓章惇犯難了。李逵不能離開京城,因為皇帝會不高興。大臣即便權力很大,但哄皇帝還是不能落下的技術。章惇雖然天分不足,但好在架子大,皇帝對他又敬又怕,但平日里該哄的時候,還是得哄,誰讓趙煦是皇帝呢?
章惇冷哼一聲,臉色陰沉道:“你好這一口,但是滿朝文武誰會好這一口?開封府周圍都有山賊了,我這宰相是否要以死謝罪?”
說完,他語氣緩和了一些,對李逵道:“人杰,天下很大,開封府很繁華,你為何不多去走走?”
“景靈宮我去了,賊驢們眼珠子都飄到頭頂上去了,非達官貴人,都后殿后不讓去;東西坊市我也去了,我對做生意沒啥興趣;大相國寺我也去了,放眼看去,都是人頭,賊禿太勢利,香油錢給少了,都不搭理人;虹橋我也去看了,汴河的水都臭了,也不讓人管一管…”
章惇聽著,不免頭大,李逵這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為何看到的都是開封這座恢宏的都城里著名去處的缺點。你就不能發現這些地方美麗的景致嗎?
似乎…
章惇這老小子突然壞壞的笑起來,李逵這家伙沒有去過風月場啊!
而且,京城有很多地方,比風月場更讓人向往。
他想到當初自己來京城趕考,那時候他還年輕,面容英俊,氣色紅潤,剛進入開封的時候,雙眼就被眼前的繁華給迷住了。
走到浚義橋附近,他被一輛華麗的馬車給吸引住了,吸引他的當然不是馬車,而是馬車上的人。薄紗隨風起,若隱若現的看到一個朱衣女子,結環鵝頸,膚如凝脂,雙眼桃花,尤其是那股子媚意撩撥的如同春日的柳絮。女子回頭對他淺淺一笑,百媚眾生,年輕的趕考士子章惇,情不自禁的跟著馬車去了。
然后進入了一座大宅子,里面女子一個個燕廋肥環,妖嬈無比,美食,溫柔鄉,章惇自甘墮落的陷進去了,只是一連幾日,他都被關在了府邸,不讓出門。時間長了,身體有點吃不消。三天后,對方良心發現,他扶著墻走出了這座魔窟。
李逵聽到章惇說的往事,雙眼放光,唏噓道:“后來呢?”
章惇有點上頭,他想要告訴李逵,京城很美好,有些地方很值得李逵去碰碰運氣。沒想到李逵卻當故事聽,拿他老人家的回憶當消遣。
“浚義橋,是個好地方,你該去多走動走動。”章惇突然不想說了,指著李逵問:“你知道我剛才說的是什么嗎?”
“那地方宦官的宅子多。叔爺,原來你是被借(種)啊!宦官娶了老婆沒辦法生兒子,找人來生。要是官員,恐怕真做不出這等腌臜事來。這種不要臉的事,也就是宦官做得出來了。李云這小子聽說過,天天去大街上晃悠,也沒有遇到這等好事。叔爺,你運氣太好了,快說說,當年你堅持了幾日?”
李逵團座在席上,大腿蠕動了幾下,湊近道:“我嘴最嚴了。”
章授在一旁目瞪口呆,他想出來自己的老爹還有這等黑歷史?
章惇后悔的想要扇自己個嘴巴子,沒事給李逵這混蛋小子說這些干什么?他能說自己堅持了三日,差點累死嗎?
真要是說了,李逵這廝豈不是要笑話死他?
惱羞成怒的宰相很恐怖,他命令禁軍將李逵給趕出了府邸,關上大門,對府中在場的人沉聲道:“以后李逵來不許進門。”
臨了,等奴仆散去,章惇威脅的眼神盯著兒子,咬牙切齒道:“老夫的事,不要說出去。”
章惇也覺得丟人了。
以前,他可沒有這等想法。
實際上,都幾十年過去了,章惇每每想起那座府邸,都會給他帶來一種美好的記憶。可這段記憶,被李逵一攪和,如今讓他作嘔。章惇有點后悔了,他直接將李逵這廝趕走不就完了嗎?
非要說些個沒用的。
現在倒好,以前美好的記憶不僅不美好了,還讓他感到惡心,章惇無奈的長嘆,開封留給他最好的記憶,幻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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