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由啊,你這是何苦呢?”
“堯夫兄,此多事之秋也。子由退一步,賊就進一步,等到退無可退之時,朝堂上還有你我立錐之地?”
范純仁長嘆一口氣,他真的感覺自己老了。相比蘇轍,范純仁并不會太擔心自己會被變法派驅逐,貶謫,羞辱。
畢竟他老爹是范仲淹,變法派之前的首領王安石,也是繼承了范仲淹的遺志,加上還有賞識提攜的恩情在里面,范純仁做中間人幫忙兩頭說好話,還是管用的。
但僅僅是管用,卻不能改變變法派推行變法的決心。僅僅推行變法也就算了,但變法派還有將元祐重臣一個個都貶謫的打算,手段卑劣,甚至用陷害也在所不惜。他甚至預感到,變法派不僅僅是來奪取他們失去的所有,而且還是來報仇的。
在宦海沉浮幾十載,看人的水平,自然是不差的。范純仁早就看出,如今章惇網羅起來的變法派,相比王安石時期要遠遠不如。不管是從才能,還是從德行操行上都是如此。水平德行都不如,只能在手段上下功夫了。不得不說,范純仁怕了。
他最擔心的事終于開始發生了。
而這時候,蘇頌已經隱退,數次拒絕出任地方知州,皇帝優待其知中太乙宮,已經屬于隱退朝堂。蘇頌是被優待了,這有皇帝的原因。蘇頌在元祐重臣之中,是唯一一個在覲見宣仁太后,通報朝政的時候,考慮到皇帝的意見的重臣。
其他重臣,包括范純仁自己,都經常忽視這一點。
可以說,蘇頌是皇帝趙煦在朝堂上用自己的皇權保下來的唯一一個元祐托孤重臣,也很可能是最后一個元祐托孤重臣。
除此之外,宣仁太后下葬之后,主持落葬的呂大防去了老家。
朝堂上的元祐顧命大臣,就剩下了他和蘇轍。要是這時候蘇轍再出問題,惹怒了皇帝,那么他也沒有留在朝堂上的意義了。
孤木難支,孤掌難鳴。
這恐怕是范純仁如今面臨的最大困境。
想到這些,他的內心就無比的沉重,希望蘇轍能夠聽取他的建議,至少不要太過剛硬。但顯然,蘇轍也有他的立場,不容改變。
說起來,這也不能怪蘇轍不懂大局,而是文人都有這樣的毛病。他們所表達的立場,就是自己畢生追求的信念。一旦立場不要了,信念就崩塌了,人也成了行尸走肉。佞臣,奸黨不算。
想來想去,范純仁還是覺得蘇轍應該多接觸一下年輕人,比如說李逵。這小子雖說總是做出些讓人頭痛不已的事。但本質上,才華橫溢,雖然李逵的才能和讀書不搭邊。尤其是那種過人的眼光,是他們這些老臣子無法比擬的。
想到這些,范純仁建議道:“子由老弟,李清臣只不過是故意激怒你而已。故意針對你,更多應該是中書侍郎的官職。只要不給他機會,他也只能上竄下跳,毫無辦法。不過,我聽說令兄的門下來了京城之后,你卻避而不見?”
“我侄兒在家呢?”蘇轍避重就輕道。
沒錯,蘇過自然是他的親侄兒,怎么可能不聞不問?
但是李逵等人的境遇就很難說了。說起來,蘇轍對高俅的印象本來就很糟糕,高俅之前在京城是無賴子,街頭的混混,這些他都是知道的。知道了高俅的過往,即便高俅已然今非昔比,但在蘇轍的眼中,這還是當初那個混跡京城街頭的無賴,僅此而已。
他是要名聲的人,怎么可能讓無賴進自己的家門。
他可不是他的二哥,動不動就被人騙。即便高俅在蘇軾門下兢兢業業的做事十多年,還是無法改變蘇轍對高俅的看法。
“那么李逵呢?”范純仁問。
要是范純仁不問,蘇轍也不想說,但既然問了,蘇轍心頭的怒火就不打一處來,氣咻咻道:“拒而不見,是為了讓他們知恥而后勇,可你也看到了,這幫小子不僅沒有感到恥辱,反而自暴自棄。堯夫兄,你剛才也聽到了,這幾個這小子在京城才一個月,就闖蕩出如此大的名頭,惹人恥笑。甚至上達天聽,我可沒辦法替我兄長管教這些人。”
說完,甩了甩衣袂,登上了自家的馬車。
看著蘇轍氣鼓鼓地離開,范純仁長嘆道:“這個子由,還是這么倔。”
“老爺,去衙門嗎?”
“去什么衙門,老爺累了,回家。”
范純仁對隨從雙慶道。
相比保守派的慘淡,變法派那里,洋溢著喜悅的熱情。他們似乎有贏了一場,雖然沒有將蘇轍徹底激怒,但也讓蘇轍氣的夠嗆。只要繼續下去,難免蘇轍不犯錯。到時候,只要雷霆一擊,蘇轍被逼離開朝堂之后,就是變法派一家獨大的朝堂了。
李清臣舉薦了李逵幾個,本來就沒安好心。這是故意在朝堂上給蘇轍難堪。
至于李逵幾個見駕之后會不會左右皇帝,他還真想過。但想來想去,都覺得毫無可能。
讓蘇門的三個子弟進入禁宮和皇帝接觸,就皇帝趙煦的性格,對陌生人有著難以言說的警惕和防范。而且趙煦如今的做派,處處仿效神宗皇帝,立志要做個明君。小皇帝年紀雖小,但畢竟從小接受嚴苛的帝王教育,宣仁太后雖說掌控了元祐時期的朝政。
但是對皇帝的教育,從來沒有松懈過。甚至比之前任何一個皇帝,趙煦的教育都要顯得更加嚴格。
這樣教育出來的皇帝,可以表現出沉穩,冷漠,甚至缺乏安全感,但判斷力絕對不會缺少。
李逵、李云幾個都是沂州這種小地方出來的貧民,高俅也僅僅是個軍戶,這樣的人能夠說得出多少讓皇帝耳目一新的建議,引起皇帝的重視?
加上皇帝提防臣子的心思非常重,在李清臣看來,這幾個人只能給蘇門丟臉之外,沒有任何翻盤的機會。
教授皇帝麻將的玩法,最多也就兩三天而已。
甚至皇帝在學會麻將,新鮮感過去之后,從此忘記李逵等人。
想想自己,當初參加省試的時候,也是滿腦子的之乎者也,說起政見來,只能成為圣人們的傳話筒,當帝王的聽的最多的就是這樣的話,怎么可能會重視?
總不可能,皇帝在此之前,已經對李逵有所耳聞了吧?
這絕對不可能。
可李清臣想不到,章惇卻不能不去想:“邦直,之前你推薦李逵等人,為何沒有告訴老夫?”
“相爺,您這話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您也聽說過李逵等人?”李清臣渾不在意道,他如今是翰林學士,而且已經被任命為今科省事的主考官。在省試開考之前,他還會有一個加銜的過程,知禮部。
令會掛在尚書門下省,權知貢院。
反正,升官已經在眼前,只要再升一級,他就可以出任副相的官職。甭管什么蔡卞,曾布,都得給自己低頭。
章惇能說什么?
李逵不僅是聽說過,還見過。
想到李逵總是出人意外的舉動,擔心這家伙不會讓他的計劃出現變數吧?只好自我寬慰道:“此子不凡,你還是小心些吧?”
章惇甚至沒有說為什么。
李逵和劉家的關系更多的他也是猜測。
李逵的本事,可不僅僅是個武夫,更不是個學渣。而是不學有術的混蛋。
這就是章惇對李逵最困擾的地方,李逵的學問,顯然不是蘇軾能夠教的了的。就一套記賬法,蘇軾恐怕就教不出來。
雖說蘇軾是李逵的師祖,其師另有其人。
但周元真要是真才實學的實干之輩,也不會中進士快十年,才當上個不入流的縣令。要發達,他就該發達了。
至于教李逵功夫的和尚…
算了,李逵就像是個謎團,困擾著章惇。而章家對李逵更加熟悉的三子章授,也是看不明白,李逵這廝為什么總是能想出些看似莫名其妙,卻最后讓人頗感驚艷的辦法。
比如說,交易所。
簡直就是奠定了大宋大宗交易品的至高無上的地位。
而且,章惇是知道一些李逵和劉家走的很近的消息,其中有自己的判斷,同時也有兒子當初從潁州帶來的消息。
李清臣很自負,這來自于他確實有自負的資本,寫文章很厲害,甚至曾經歐陽修都說過,其文采可以和蘇軾并論。但真要說實干,謀劃,他在變法派里也是屬于水平最差的幾個骨干。他最擅長的其實是陷害,無中生有之類的小把戲。
散了朝會之后,他帶著一絲不解,回到了尚書省的官衙之中。
卻沒有太在意,只是琢磨著,改日去皇帝身邊的宦官那里探探口風,聽李逵到底有沒有蠱惑皇帝。不過他被章惇提醒過之后,真有點緊張。心中忍不住想起一份奏章,狐疑道:“難道是他?不可能,怎么會有如此巧合之事?”
皇帝要見百姓也好,要見士子也罷。
皇城司肯定繞不過去。
更何況是進宮教授皇帝麻將技能,這可是抬手就能傷人的距離,萬一出了幺蛾子,皇城司的人馬可就慘了。不僅皇城司,大內禁宮的宦官們也緊張不已。
一方面,擬訂圣旨,用印之后,太監并沒有直接去找李逵等人,而是等待皇城司探子將三人的身份消息帶來。
“果然是蘇學士的徒孫,這就沒問題了。”
宣讀圣旨的宦官看到這份消息之中,李逵和李云都是蘇軾的徒孫,自然放下了心。但是高俅的身份,讓他擔憂起來。
沒辦法,只能回去給老祖宗馮世寧稟告。
馮世寧親自去向皇帝詢問,趙煦雖覺得地下的人有點謹慎過頭了,但還是允許他們便宜行事。
宮中這才派遣中官大搖大擺地去黃庭堅家里宣讀圣旨。
右衣巷,可能自打這條巷子建成之后,巷子里從來沒來過天使。
大隊的人馬,耀武揚威的走過,嚇得住戶們忙不迭關上遠門,躲在門縫后面偷偷瞧著。
“是去黃老爺家!”
“黃老爺犯事了?”
中官站在黃庭堅的門口,運氣之后,尖銳的嗓音響徹整條街巷:“沂州士子李逵,李云接旨!”
開門的是范沖,還有點迷糊的對遠門外喊道:“別鬧,圣旨也是爾等胡亂編排的嗎?”
不過看到中官的那一刻,他傻眼了,嘟噥了一句:“怎么看起來像真的一樣?”
士子在省試之前覲見皇帝,本來就不多見。除非是才學驚艷,名揚天下的名儒。但院子里,范沖自己都不敢說有這等水平。至于李逵和李云,這不是玩鬧嗎?
見中官托著圣旨,范沖也不敢擅自決定,只能找來黃庭堅。
中官氣地鼻子都快歪了,他從沒受過這等委屈,不請進家里也就算了,還一個個賊溜溜的往他腰下瞄,怕他是假的,要讓他驗明正身。這等羞辱,讓中官恨不得撲上去撓死這幫不開眼的土包子。
好在黃庭堅見過中官。
這才讓宮中的人進了院子。
可是院子太小,擺不開香案祭品,又是一通忙活。
中官走后,要說最失落的無疑是高俅,李逵和李云受到了覲見皇帝的厚待,為什么淪落到自己就不行了呢?
原因很簡單,高俅的風評不好,而且父母雙亡,非常有成為忙命之徒的潛質,被皇城司否決了入宮的可能。
另外,李逵也很無奈,早知道在京城打麻將就能見到皇帝,自己這兩年多瞎折騰個什么勁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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