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活該章授倒霉,遇到了個主意特別正的蔡京,不是說蔡京想出來的辦法都是正經辦法,不過蔡京的辦法大多數時候都能行得通。
這就糾結了。
明知道蔡京這貨肚子里沒好心思,可章授萬一被這廝給說動了,潁州百姓就要遭殃了。
急的晁補之之后偷偷拉著章授懇求:“仁和,你不一樣,你大好的前程,章相又是身背大氣運的朝堂重臣,蔡京的辦法只不過是小人之舉,沒理由讓章相背負偌大的罵名。”
晁補之害怕章授回去真說動了章惇。
真要是潁州出了民變,按照大宋的規矩,知州當然要擼掉。
下大獄和殺頭不至于,但是走背運是肯定的了。可誰能保證在民變之中,能夠安全活下來?都知道文官不好惹,可萬一暴徒之中出了幾個沒腦子的人呢?
到時候如何收場?
章授安慰了晁補之幾句:“無咎放心,家父雖在羈途之中,但家父是什么為人,你還不清楚嗎?”
晁補之只能忐忑不已的送走章授。
原本章授還準備去其他幾個州府,遇到蔡京這么一檔子事,行程改變。直接去了沂州。章惇聽了兒子的報告之后,沉吟很久,卻遲遲沒有說話。
章授還以為自己家的老爺子心動了,眼巴巴的提醒道:“父親,世叔那邊還盼著呢?”
“是啊!他是個實誠人。”
章惇宦海沉浮幾十年,說他堅持初心不改,一點也沒錯。他還是那個傲慢,自負,才華衡鎰的章惇,唯獨改變的是他對政敵的容忍,已經到了極限。他一再對自己私下里說過,一旦他掌權,他要將所有的政敵都送入地獄之中。
讓他們嘗嘗顛沛流離,甚至身首異處的大恐怖。
蘇軾能夠得到章惇的夸獎,確實不容易。
即便章惇變了,他也不屑于用背叛來陷害人。
他喜歡明著來,面對面的將對方的所有驕傲打落凡塵。陰謀詭計,他知道怎么用,但自負的他從來不會選擇用陰謀詭計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就是章惇。
他不同于蘇軾,不同于蔡京。
但從他身上,可以看到濃重的大宋士大夫的痕跡。在他之后,恐怕很難再看到這樣的士大夫。當然大宋,在他之后,也走下了神壇,開始茍延殘喘的喘息。
雖然章惇明著告訴章授,他不會選擇蔡京的計謀,但他也不會派人或者寫信讓蔡京收手,甚至警告蔡京,不要動用陰謀詭計。
這讓章授很為難,萬一蔡京真的派人是處有說,蘇軾就危險了。很可能這位心思單純的世叔將和父親章惇再次反目成仇。
可要是不去。
他內心上說不過去。
猶豫再三,章授還是對章惇道:“父親,世叔對此還一無所知,我需要去告訴他。”
章惇冷冷道:“晁補之比你還著急,他難道不會告訴蘇軾嗎?再說了,你去有什么用?你能左右得了蔡京的做法?他有能力,但同時,他的膽子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你以為當年為什么王介甫會選擇蔡卞,而不選擇蔡京?”
“難道這其中還有隱情不成?”章授好奇不已,王安石擇婿,且不說王安石的身份已經是位極人臣,眼光自然會很高。而且拗相公的名聲雖然不佳,但看人還是非常準的。他之所以身邊會有很多小人,而是無奈之舉。
正人君子誰都想用,可是正人君子看不上他,有什么辦法?
章惇意味悠長的看著屋外的景色,心有所思道:“蔡京這個人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才能卻在其弟蔡卞之上,但是介甫之前說過,他用小人,是用聽話的小人,不聽話,且私心很重的小人,他也不太敢用。蔡京是個例外,但同行也是一個讓介甫避之不及的危險人物。蔡京當年以待制的身份,竟然敢準備陷害王珪,貪墨從龍之功。可見其手段之毒辣。”
“父親,蔡京曾經準備陷害當朝宰相?您怎么知道的?”章授聞聽大驚失色,這份歹毒,連章授聽著都有種遍體生寒的心悸。
一個小小的待制而已,看著身份高貴,在朝堂重臣眼中不過是尚書省門下的抄寫官員而已。
就這么一個在朝堂上,絲毫沒有存在感的小官,竟然敢將當朝宰相給拉下來?
章惇微微蹙眉,似乎為這段往事而厭惡不已:“我朝彈劾官員,都是從御史臺開始。蔡京聯合了御史數人,彈劾的文書都已經準備好了,沒想到王珪在任上病故,于是不了了之。御史臺中,傳事的宦官,茶房,有不少是為父的眼線。”
啊——
章惇看到章授傻了的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宮中也有為父的眼線,當朝大員,誰沒有一點探聽消息的手段?你如此愚蠢,一旦當官,豈不是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我覺得世叔為人向善,可是他…”
“你要是有他寫文章詩詞的本事,自然不用擔憂。可是你文章不如人,才智也不如人,還天真愚蠢,你以為當官是給皇帝看家呢?大錯特錯,當官是一群聰明人的游戲,大家在一起互相陷害,互相攻訐,最后功成身退,才是仕途正道。其中隱秘,黑暗,有多少會讓人知曉?蘇軾待人誠懇,有古之君子之風,但你以為他看不到人心險惡,那就錯了。他都明白,就是不屑于去說而已。”
章惇嘆了一口氣,對章授道:“我也是為你好,你才智一般,文采也一般,才能更是淺薄,在官場,難以善終,還不如當一個閑散人。”
被家里的老頭子吹了一通的冷風之后,章授如同霜打的茄子,離開了沂州。
章惇也不在乎,他在蟄伏,依然在蟄伏。
這時候跳出來,對他來說非常不明智,只能成就蔡京的謀劃之功。章惇深知蔡京想要貪功,但他不需要。
只要有耐心等上兩年,自然是他起復之日。
皇帝親政,就是他還朝之時。
潁州。
蘇軾忽然有點痛心的發現,他的子民沒有購買李逵弄出來的高價糧。
六百文一石,這樣的糧價連蘇軾都恨不得殺兩個糧商解恨。可是當這個價格是自己的徒孫弄出來的時候,他心痛之余,開始頭痛。
頭痛之后有點懵圈。
潁州的大戶控制了米商,而米商顯然一口吃進了李逵炮制出來的將近十萬石糧食券。
就一張紙片片,一開始六百文無人買,李逵一氣之下,提價到了六百五十文一石。
卻被商戶一口全部吃下。雖說購買的人不是米商,更不是商人,不外乎是跑腿的奴仆,但蘇軾也明白,這些糧票到底去了哪里?
這讓蘇軾痛恨之余,也為愚昧的百姓哀嘆。要是他們早有準備,如今就不用忍受米商惡意的提價了,如今的米價已經到了七百文一石。
這還是三月。
春耕剛剛開始不久,但也快接近尾聲。
春耕是搶時間的一場戰爭,對于農夫來說,一年的所有指望,都放在了春耕之上。一旦春耕被荒廢了,這一年至少六七成的努力將付之東流。
距離夏收至少還有三個月,這三個月期間,百姓會忍受如何高昂的糧價,蘇軾連想都不敢想。但要是之前百姓購買了他的高價糧,百姓多半不會受到糧價波動的影響。甚至蘇軾已經看出了苗頭,今年百姓借貸的規模要超過往年。
更讓他生氣的是,他準備了百姓當年在糧食下來之前所有的過度口糧。
可是百姓卻將他看成是官府掠奪百姓的財富。
要不是通判徐讓也是極力想要懲辦潁州大戶,這時候恐怕彈劾他的文章都已經送到宮中,放在了太皇太后的案頭上。
潁州城外,一望無際的都是綠色的沃野。頭戴草帽的蘇軾,頂著日頭,坐在田埂上,看著遠處忙碌的農夫。唉聲嘆氣,一句接著一句,惹得高俅也很煩躁。
不遠處池塘里的鴨子嘎嘎亂叫著,惹人心煩。
不得已,高俅只能用食物來愿意蘇軾的注意力,佯裝怒氣沖沖的道:“惱人的鴨子,恨不得食其肉,煲其骨。”
蘇軾迷惘的看向了在池塘中戲水的鴨群,撇撇嘴,嘟噥道:“食無肉,湯無味!”
要是以前,蘇軾看到這副春意盎然的景色,少說也會賦詩一首,然后向趕鴨人采購兩只鴨子,急匆匆的回家,讓王朝云給他做好吃的。
可是現在,堂堂學士被愁的連享用美食的心情都沒有了。
作為學士近前的高俅頓覺壓力沉重,學士是什么人?
他是看到有人在他面前吃老鼠,都要忍不住抓一只來試一試的主,只要吃的那個人表現出一副享受美味的陶醉感,他就會迫不及待的要吃。
可如今,學士被潁州的大戶們給逼的連享用美食的心思都沒有了,這可如何是好?
蘇軾也是內心煩躁不已,雙手撐著膝蓋,費力的站起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虛汗,才對高俅吩咐道:“回衙門。”
高俅也只能用他的方式寬慰蘇軾:“學士,您也別太憂心。百姓的罵名都不是朝著您的,而是通判徐讓被百姓在背后罵了個半死。”
蘇軾長嘆道:“罵他和罵我,有何區別?”
車還是那輛大板車,但是拉扯的變成了一匹雜色馬,輕快的許多,也顛簸了許多。
反而不如坐牛車舒服。
好不容易回到衙門,饑腸轆轆的蘇軾去了飯堂,卻發現家里人都不在,只有老妻王潤之在家,問起之后,妻子溫和道:“都出門了,李逵幾個受不住天天抄佛經,一有機會就往外跑。天不黑,根本就不敢回來。”
“朝云帶著劉家的小女去綢緞莊看布料去了。”
蘇軾覺得他堂堂一家之主,整天研究食物有點沒志氣,可是肚子咕嚕嚕的響個不停,只好坐在飯堂之中,等待妻子給他整治食物。
再說,李逵幾個。
一窩蜂的沖出衙門,在街頭閑蕩。
這邊瞅一瞅,那邊看一看。
突然,路過一條小巷子的時候,李逵聽到有人似乎在交易糧票。
并不是所有的糧票都賣給了米商。
也有小部分被潁州城內的富戶、商人購了去。這些人買來也不是為了賺錢,只是為了以防萬一,甚至是因為好奇。
有錢人的世界,窮人不太懂。
但有錢人掙錢的門路,卻是窮人最為好奇的存在。
李逵在街頭站定了,自言自語道:“我怎么聽到有人在賣糧票?”
李云覺得李逵有點疑神疑鬼,瞪大眼珠子四處張望道:“哪兒呢,哪兒呢?”可隨即…他突然愣住了,糧票可不僅僅是一張票據,而是可以在規定時間內,直接換取糧食的憑證。所有的糧票都是出自州衙,怎么可能有人在街頭販賣?
假的!
一定是有人在造假!
猜到這個結果,不難。
所有的糧票,都是他參與印的。每天在面前有大批的糧票經手,李云也動心過,可惜沒機會貪墨啊!當然,他也不敢。
有的人一輩子做好人,是因為心正。
也有的人一輩子做好人,是因為膽小。
不管怎么樣,李云都無法忍受有人竟敢截胡老師家的買賣,反正糧票肯定不能算是李逵的。本來就抄了好幾天的佛經,積攢了一肚子的怨氣,這時候哪還忍得住。
李云留下一團黑影,沖入了胡同之中,三五個大人被他像是趕小雞似的趕進了一處死胡同之中。一通拳腳下去,嚇得周圍的住戶都不敢開門。
等到李逵趕到跟前的時候,李云正念念有詞一邊怒斥對方的過錯,一邊拳頭如同雨點般的落在人的身上。
聽著幾人慘叫的聲音,這小子卻一臉陶醉。
李逵擺擺手,對李云說道:“得了,過過癮就行了,別打壞了吃官司。”
“大爺,我們錯了。可是兩位大爺,您就算是要殺人,也總該讓我們知道,哪兒冒犯了你們,就算是死,也讓我等做個明白鬼吧!”
首位的一個男子灰頭土臉的躺在地上,卻想要極力維持附和自己身份的體面,身體擰成一團,別扭的抱著拳對李逵質問起來。
李逵抱著雙手在胸前,冷哼道:“你們幾個售賣官府印發的糧票,該當何罪?你們可知,私下印糧票,等同于盜劫府庫,這可是大罪?”
“冤枉啊!我等都是良民,豈能明知故犯?這些糧食券都是官府印發的啊!不信您看?”
李逵對著太陽,仔細辨別了一陣,交給李云,后者也看了好一陣,才道:“二哥,和真的印的一樣。”
男子氣地拿腦袋撞地,哀嚎道:“蒼天啊!您老人家…”
“住嘴!你們為何倒賣糧票,難道還能掙錢不成?”李逵呵斥道。
男子愕然之后,隨即看傻子的表情看向李逵:“不掙錢,為何倒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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