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杰見笑了!”
“大人憂國憂民,讓我等仰慕,何來笑話之理?”
徐讓年紀比蘇軾都大兩歲,這個年齡,都是含飴弄孫的年紀了,卻還要在官場奔波。確實心累。還要被不入流的小吏糊弄,這官當的頗為無趣。
不過,徐讓是位卑言輕,他雖然是蘇軾副手,穎州的通判,但本身官職很低。
大宋的官員對于私德非常嚴苛,想當年歐陽修買房子,因為買便宜了,就被彈劾,搞的老歐非常狼狽。如果針對是百姓,別管多大的官職,都有翻船的可能。當年章惇的父親在家里買地,因為價格太低,被御史彈劾,變成了欺壓鄉里。別看章惇已經副相了,可還是得回老家啃窩頭去。
但如果針對的小吏,軍戶,將門…
就算是有功之臣,大宋的文官就算是殺錯了人,也不用擔心。
有時候僅僅是因為惡心人,殺了有功之臣,也不用擔心御史會彈劾。就像是衛青,當年就被韓琦弄的灰頭土臉,連手下有功的將領被殺,也只能忍氣吞聲。
這是大宋文官的特權,一種近乎不講理的特權。
可這樣的特權,徐讓是沒有的,誰讓他僅僅是從六品的低級文官。如果他掛上加銜,學士,直學士,樞密使,樞密副使之類的頂級加銜,根本就不需要蘇軾出手,自己就能把人辦了。
沒有證據,就創造證據,沒有機會,先抓人再說,殺錯了不用擔心。別看御史擅長窩里斗,一有風吹草動,就瘋了似的亂咬人。但是當文官殺錯了將軍、小吏之類的事,他們不僅不會跳出來彈劾,甚至會宣揚文臣的鐵面無私。因為這些死不足惜的胥吏將門,殺了不是錯,讓其耀武揚威損害到朝廷的威嚴才是大錯。
但有一個前提,主持案件的人必須是高官。
大宋的知州位置很不牢靠,最大的原因就是朝廷會時不時的派遣大臣來給地巡查,知州經常高配,而且還是高到天上去的高配。王安石,歐陽修,范仲淹,他們都有從宰相,或者副相的位置上被擼了,然后去地方做知州的經歷。不僅僅是他們,大宋幾乎將這種不合理的制度已經變成了常態。
他們的任務不是治理地方,而是將地方上不穩定因素去除。如果是加銜的高官就更是如此,蘇軾這樣從三品的高官,如果在穎州為官時間一長,恐怕會將整個穎州都變成他的一言堂。
朝堂為了避免高官對地方影響力過大,造成對地方上的絕對控制,不會讓加銜的高官在一地產期擔任知州。像加銜高官,在地方上是做不長久的。不用等一任三年,基本上一兩年就會換地方。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蘇軾也是這樣的存在。
但是蘇軾不同于其他人,他對于這種‘寧可錯殺,也不放過’的作風是有抵制情緒的,他年輕的時候做官是甩手掌柜,什么事都讓副手去辦。經歷過人生大起大落,尤其是大難不死之后,他務實了很多,但也只是中規中矩。蘇軾熱衷于水利,還有創辦免費的醫館之類的善舉。但面對地方頑疾,他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一來,他做官在一地不長久;二來,對付這些人沒有太多的辦法。
穎州地面上,唯一有心整治義倉舞弊的通判徐讓,卻沒有這樣的特權。這是讓他束手束腳,面對一群蠹蟲無可奈何的原因。因為常平倉不算地方直接管轄,路一級還有提舉常平司衙門,想要辦倉監,就繞不開這個衙門。
但提舉常平司肯承認地下的官吏中飽私囊,徇私舞弊嗎?
承認了,就是提舉常平司的失職。
不能,打死也不會承認,甚至為了推卸責任,還會包庇犯事的官吏。
而且提舉常平司的主官級別可要比徐讓大,有道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徐讓可沒辦法徹底擺平提舉常平司袒護自己人的私心。
徐讓也不管李逵能否聽懂,是否有心整治義倉舞弊,自顧自的說起來:“穎州地面上有三個義倉,平常年景都相安無事。近些年卻頻頻出現過錯,失火,水難,甚至被搶。老夫在穎州已經四年了,也被賈道全之流戲弄了四年。”
說到這里,徐讓是長長的幽怨和哀嘆,似乎內心很不甘,卻又無計可施的失落。
“穎州的水患這些年才嚴重起來,但老夫可以擔保,水患造成的損失,比蠹蟲少之又少,穎州一日不除這些人,穎州就一日不得安寧!原以為學士攜皇恩之望,可以一力承擔之,卻不成想學士顧慮頗多。”
“老大人的意思是?”
“老夫原本建議學士,不需要證據,先抓了再說。”
“賈道全,孫卓,劉安之流,在州府案宗累牘,先羈押起來再說。雖是借貸豪取的手段,不受重視,可真要下決心,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要沒有了他們幾個,賊人就沒有了主心骨,自然就無法禍害百姓。受其欺壓百姓如此之多,自然有不平之冤情,只要時間一場,證據自來。”
“殺錯也不打緊嗎?”
李逵覺得徐讓這人頗為對自己的口味,這是干事的人啊!可惜,徐讓的官職低了點,年紀…似乎也大了一些。可沖勁十足,有種老當益壯的樣子。可多年的憋屈之后,徐讓似乎再一次失望了。
“穎州的困境,不單是水患,更是人禍!”只見他搖頭道:“賈道全的罪孽不僅僅是他貪墨義倉的糧食,同時還有放貸,侵吞土地,豪取強奪,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可每一次查他,總能讓他躲過去。大宋的官員,三年一任,大部分過了三年,就會動一下。老夫卻在穎州做了兩任,卻只能看著賈道全之流禍害鄉里,老夫卻無計可施,慚愧,慚愧!”
“難道一點證據都沒有?”
不得不說,能夠犯事的人,總是有些小聰明的。但要是能夠做到滴水不漏,不僅僅是小聰明能做到的。
“誰說不是,前年,失火,穎水邊上的常平倉被付之一炬,放火的人死了,死無對證,犯案者是流民。”
“去年,水患嚴重,干脆有兩個倉的糧食出了問題。事后老夫發現有人決堤,決堤之人也死了,死無對證,犯案者還是流民。”
“像這種案子,如果老夫審,就算是定罪之后,還要發往京城刑部,大理寺。御史臺復查之后,才能決定是否需要翻案,還是維持原狀。可老夫…卑微言輕。要是學士出面,這些麻煩都可以免去。”
“老大人官是小了點!”李逵深表同情,御史臺的老爺們,別看官不大,可這些人是大宋官場最為兇狠的文臣。動不動就撕咬一番,從小吏到宰相,皇親國戚,就沒有他們不敢彈劾的人。徐讓的官職看似不算太小,可御史臺真不會給他面子。
徐讓一張皺巴巴的老臉就更苦了,沒想到他官小竟然被李逵給嫌棄了,你不過是一個白丁,有啥資格嘲諷老夫?
徐讓氣地差點翻白眼,暈死過去。可一想到御史臺,算了,這幫老爺比李逵更魂淡。
遇到斬立決的極刑案子,御史臺就是不整徐讓,按照正常程序走,也能折騰的徐讓發瘋。按照正常程序,大理寺連同御史臺會將斬立決的案宗發回,讓他重新審問,以示重視。然后將案宗送往提點刑獄司、提舉常平司,來回的扯皮。好不容易是出了結果,還是維持原判,就上報皇帝,來年秋天勾決。中間還要過一道御史臺的審核。
就算一切順利,案宗終于到了皇帝的面前。
可皇帝也不會將所有的判處決的罪犯都勾決,而是會留下三分之一的罪犯,讓有司復查。來來回回,一兩年還真的辦不成,沒出結果呢,徐讓的任期就該到了。
然后一干案犯大概率被放出來。
這對任何官員來說,都是挑釁。
可沒辦法,大宋就是這樣的制度,衙門之間互相牽制,互相扯皮,然后大家任期到了,相繼騰地方之后,把罪犯給忘了。
李逵聽出來了徐讓的心思,想要一勞永逸解決穎州的這個禍害,算是為官一任,給自己的一個交代。可徐讓自己做不到,才想到了靠著蘇軾的名聲來解決賈道全。
蘇軾可能也感覺到了其中的麻煩,沒有明確表示。
在官場,沒有明確的表示,意思兩個字——沒戲。
徐讓又不是頭一次當官,他哪里不清楚蘇軾的顧及。至于李逵這些人,在他看來不過是兒戲。之所以愿意和李逵說這么多,純粹是憋得慌,堂堂一個通判,再不濟也是個從六品的文官,卻讓一群贏蠅營狗茍之輩治的沒脾氣,心中自然積攢了不少的怨氣。
想要和人說,卻沒有傾述的對象。
這才有了和李逵一吐心聲的談話,可惜,從李逵吐槽他官職太小的那一刻,老頭生氣了,有種自己瞎了眼,自己準備的點心讓狗吃了的后悔。
徐通判正準備離開,李逵卻拉住徐讓道:“大人,你手上就一點證據都沒有?”
“我朝不已天災降罪,就算是義倉出了問題,他們也得不到該有的責罰。唯獨老夫手中有他們侵吞土地的證據,但這也不一定能成為證據。”徐讓尷尬道,他調查了賈道全等人三年,卻什么有用的證據都沒有找到。
這讓一心想要懲辦這伙人的徐讓有些汗顏:“不過老夫在穎州為官的這幾年,僅賈道全名下土地就增加了170頃。”
“幾乎所有的土地都是通過抵押和借貸獲得,這雖是民間借貸往來,官府也不能管。老夫只有從經界所得來。”徐讓為了避免自己成為昏官,還是做了一些事。但這些事,任何一個官員都能做到。畢竟去大宋經界所查詢地契記錄并不難。
(經界所是管理土地房產的機構,所有的記錄登基在砧基簿上,明朝的時候有一個更為響亮的名字,魚鱗冊,為縣衙戶房管理。)
李逵聞聽也是倒吸一口涼氣,這錢撈的也太容易了一點吧?
一萬七千畝土地,這得多少錢?
問題是常平倉的倉監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啊!
李逵本著有用沒用的原則,向徐讓討要:“勞煩大人能夠讓小子抄錄一份。”
徐讓動容道:“你還是想要辦他?”
隨即搖頭道:“難難難!此人狡猾多端,恐怕不容易啊!”
李逵就差翻白眼了,他看著是年紀不大,但是激將法對他沒用。因為他沖動起來,不用激將就沖出去了,要是不想動彈,激將的結果很可能把人都捶一遍。
李逵也沒打算和徐讓繼續糾纏下去,別看他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誰知道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可不會隨便信任一個文官。
“高俅,高俅!”
“來了。”
“跟徐大人去抄錄一份地契記錄。”
“為什么又是我?”
高俅表現出抗拒的樣子,愣在原地不動彈。可是李逵一句話,就讓高俅屁顛屁顛的跟著徐讓走了:“高俅,你的字在我們幾個之中最高明,筆力最為雄厚!不過…”
“別…別說了,哥哥去了。”高俅這輩子最得意的就是書法,他能跟在蘇軾身邊十來年,天天臨摹蘇軾的字跡,不敢說是書家吧?但也是小有所成。
這一去,就足足了抄錄了兩個多時辰,回來的時候也不喊累,而是搖頭晃腦道:“觸目驚心,觸目驚心,這小小的倉監,竟然有如此家財,我要是他,這輩子就知足了。”
蘇過頭痛不已,高俅羨慕的人,似乎應該是監守自盜的嫌疑犯啊!
這廝的道德水平也太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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