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西的驛站道前,成群結隊的人坐臥在地上,有隨從相伴的官員,也有形單影只的小吏,無事看熱鬧的人也有不少。似這種離京赴任的盛況,也只有當年節度四鎮的王忠嗣前往朔方時才有。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聲:“來了!他來了!”
坐在羊氈上手中抱著銅爐等待的官員們嘩啦一聲站起來,小吏們或腋下夾著詩文,或手中捧著酒盅,奔跑穿插擁擠在道旁,肩膀互抗推搡。現場幸虧有金吾衛的兵丁維持秩序,橫握著手中的白蠟桿長槍向后硬推。
“推什么推,老子可是七品的京縣縣尉!”
那金吾衛的兵丁嗤笑一聲:“你老不要在這里喊,誰不知道長安城中七八品的官員多如狗,無品的小吏滿地走。”
金吾衛這么一施威,大多數人都沒有了脾氣。畢竟站在這一路段的,都是七八品以下的階層,更多一些穿著白襕袍子的書生胥吏。他們不敢再往前擠,只能在限定的范圍內相互推搡。
那些三天前就占據在這里的人領地被旁人侵入,開口放聲喝罵。理虧的人自然充耳不聞,還有人心安理得回嘴反擊的;多少有些羞恥心的,把占據前排的優勢地利讓出來,不讓先來者太過吃虧。
前方旗幟鮮亮,絳色門旌在秋風中招搖,節度使的馬隊緩緩朝送行的人群接近。李嗣業驚訝地張大了嘴:“不是說百官相送嗎?怎么這么多人?”
杜甫在身后略顯羞澀地向他解說:“圣人下旨說是百官相送,但也沒有不允許其他的人自發來送行,他們大都是長安城中郁郁不得志的小官循吏,懷揣干謁詩文來向你碰碰運氣。”
“哦,”李嗣業恍然地點了點頭,遂命令前方的引隊虞候道:“前方不要停頓,等到達驛站后再駐足。”
杜甫的神情有些訕然,好像有話要對李嗣業說,但發覺這個場合并不適合說這樣的話,只能略低著頭牽著馬韁前行。
翹首以盼的官吏們張大了嘴巴,有人已經把詩卷舉過了頭頂,有人手忙腳亂地將酒樽中的酒倒入了右手的酒碗,過程中依然擁擠不免潑灑到地上一些。
然而他們眼睜睜地看著隊列從送行隊伍的開頭經過,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行經隊伍的中半段,也沒有停頓。甚至節度使的隨從們從他們臉前經過,都冷漠地目視前方,連余光都不曾掃過來。
凍得臉皮青紅的張康縮著手腳站在人群中,腋下小心翼翼地揣著杜甫借給他的詩文。他的臉上失望得逐漸灰暗,眼眸突然亮了起來,他瞧見了隊伍中騎著棗紅大馬的熟悉身影。
他使勁兒地揉了一下眼睛,睜開之后驚喜萬分,他沒有看錯!杜子美竟然找到了李大夫的門路,他也太能裝了,竟然假裝拂袖而去,實際上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一套耍得花樣很好啊!
他伸出手臂高聲呼喚:“杜子美!子美!”
杜甫聽到了聲音,在心中權衡了瞬間,若是充耳不聞從良心上講過不去,他扭過頭稍稍抬起手臂示意了一下。
“果然是你!”張康踢拉著破舊的草履從人群中擠著向前奔跑,不斷地揮手:“子美!子美!”
披著羊皮襖的小官仆從也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口中喃喃地說道:“兩夜之間從草雞成為鳳凰,這變化也太大了吧。”
他也許不知道的是,杜甫本來就是個官二代,他出身京兆府杜氏,乃是晉朝名將杜預的十三世孫,是真正的名門之后。要知道在階級固化的古代,窮人子弟是不可能二十多歲就滿腹詩書的。
杜甫暗想自己不應該對朋友這樣絕情,或許該請示一下大夫讓隊列稍稍停一下。可他剛張開喉嚨尚未發出聲音,身邊的燕小四輕輕拍了一下他肩膀,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只好硬著頭皮目不斜視,但他的臉上卻更加的羞慚。
燕小四斜乜了他一眼,不禁低聲笑道:“杜先生的臉皮這樣薄,如何出來當官?無謂的人情不要理會,否則你將困頓羈絆。”
那張康奔跑到小官吏隊列的邊緣,被兩個金吾衛兵丁攔住,不由得嘶聲喊道:“杜子美你丫的!攀上了高官不認朋友了!”
杜甫雙眼緊閉,口中默默念叨:“情誼多消磨,利弊兩權衡,不墜青云志,忘卻舊時人。張康兄,對不住了。”
節度使隊列再往前走,送行隊伍圓領袍都變了顏色,由深綠變為淺緋色再變成緋色。淺緋色加深均為五品以上,這些人才是圣旨中真正意義上百官。這時李嗣業抬手說道:“放慢速度。”
他也并未下馬,而是策馬來到隊伍前列,在馬上朝兩旁的官員拱手行禮:“各位同僚在工作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送我,李嗣業感激不盡。”
眾官員也連忙用客套話回敬:“李大夫有功于社稷,實乃乃吾輩楷模,送別是必要的禮儀。”
后面有人附和:“是啊,是啊。”
過濾掉這些沒有營養的對話,李嗣業面帶微笑拱手客套地在馬上緩緩前行,驛站已經在前方。
京城周遭的大驛均是占地幾十畝的建筑群,有涼亭長廊,也有供住宿的上下兩層樓,驛墻的外面搭建著開闊的涼棚,擺放著長案和胡床,案幾上擺放著酒水和瓜果,身穿紫袍的官員才能坐在這涼棚下面,悠閑地等待著當事人到來。
李嗣業這才翻身下馬,這些坐在胡床上的各部正卿紛紛站起來,朝著李嗣業拱手相賀:“賀喜李大夫授柱國,開府儀同三司。”
“英國公,我們這廂有禮了。”
李嗣業一一致意回禮,他身后的隨從也早已下馬,跟在他的身后叉手回禮。這些官員們的隨從抱來酒壇,他們親自端著酒盞斟滿。李嗣業自然要對飲答謝,而且每個人的酒都得喝。
不過以唐酒的這個度數,連酒中君子的清酒,都不易醉他。一杯杯喝過之后,終于來到了這場送行會的大拿——楊國忠的面前。
楊國忠如今還只是太府卿,但隱隱已經有了直逼宰相的勢頭,連左相陳希烈都必須在他前面敬酒。李嗣業遞還給陳酒盞后,楊國忠手中端著白瓷大碗,雙手遞到李嗣業的面前,笑瞇瞇地說道:“英國公與我情同兄弟,自然不能似他人那般扣扣索索以小盞來飲,當然要用大碗相送。”
這貨也算是別出心裁,是想讓他出洋相,還是想讓他難堪?不過目前兩人關系融洽,李嗣業相信他純粹是想顯示特殊,沒有惡意。
“楊兄真是厚道,我干了。”李嗣業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楊國忠又從隨從手中接過一個長匣,抽開一看,里面是一柄烏木鞘金紋飾的寶刀,他雙手遞到李嗣業手中,展顏笑道:“望兄能在磧西悉心經營,守土殺敵,常勝不敗。”
“那就借你吉言。”李嗣業將刀抽出半截,刀身上的花紋如霜,他又將刀貫入鞘中,把腰間的刀解下來放入盒中轉遞給燕小四,將這把刀懸掛在腰間。
楊國忠很是高興,拱手道:“路途遙遠,請多保重。”
他轉身來到坐騎身旁,拽著馬韁剛要踩上馬鐙,卻聽得身后渾濁的聲音道:“英國公請留步。”
李嗣業轉身回頭,楊國忠也愕然回顧,只見從驛站從駛出一輛雕花的棧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