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樓外北風蕭瑟,花萼樓內溫暖如春,圓形的紗帳從藻井頂部垂泄下來,圣人被籠罩在紗帳中側躺在榻上昏昏欲睡。楊玉環坐在紗帳的外面,單手緊握著圣人的右手,仿佛是在握著一只衰朽的手掌,要用自己的青春活力去延續皇帝的生命活力。
右相李林甫和左相陳希烈站在陛前兩側,他們身后站著高仙芝,高仙芝身后站著李嗣業和監軍邊令誠。他們各自負手站立,直站得雙腿酸困,感覺度日如年。
李隆基悠然醒來,宮宦們將他頭頂上的紗帳撤去,高力士連忙命人捧上來醒酒湯,皇帝端起杯盞輕抿了兩口,感覺整個人的精氣神才稍稍恢復過來。
皇帝抬起眼皮看了看眼前的幾人,心里卻在琢磨著昨日的舞蹈該如何跳,動作的幅度應該有多大,全然忘記了今日要宣布的事項。
場面眼見就要變得尷尬,李林甫突然轉過身來,對身后的幾人說道:“在圣人宣諭封賞之前,你們都要懷著崇敬之心。”
這句話才突然提醒到皇帝,今天原來是獎賞遠征小勃律的諸多功臣,最近腦子里想的事情太多,忘記了很多事情。
林甫早已經習慣了皇帝的這種狀態,如果換做以前的別的宰相,如姚崇宋璟張說等人,早就看不慣開噴了,最少也要指責皇帝不務正業,不理朝政。
這就是李林甫厲害的地方,他就算是在圣人大腦掏空的情況下,也能夠把情況給圓過去。別說李隆基腦袋走神忘記事情,工作不在狀態。他就算是變成一個植物人坐在御階上,他也能夠順利執政。如果真是個植物人才好呢,這樣他就全無掣肘,想干掉誰就干掉誰,沒有最高權力的管束,反而更容易放開手腳。
皇帝清空了腦海里的靡靡之音,雙手按著膝蓋望了身邊的貴妃一眼,才從案幾上將授功冊書拿起,仔細瞄了幾眼開口說道:“高愛卿走到前面來。”
聽到這句話,高仙芝掩飾住了內心的激動,也按奈住了等待多年的悸動,他多少次曾想象過這個畫面,想象自己站在圣人面前受到嘉獎依仗,那個夢中的場景與今天的情況也差不多。
他邁著方步上前,站在圣人面前躬身叉手:“臣高仙芝拜見陛下。”
對于遠征小勃律成功的高仙芝,皇帝自然是不吝惜夸贊的,瞇起眼睛仔細看了他幾眼,才驚喜地說道:“高愛卿看上去很年輕啊,朕需要的就是你這樣年富力強的臣子,比起那些固步自封的老將們強多了。”
“圣人謬贊,臣始終不敢忘記忠義仁孝,更不敢忘記圣人托付。遠征途中每每遇到艱辛絕境,念及圣人念及大唐,總能產生繼續前進的動力,也能夠想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高仙芝的話聽起來有些肉麻扯淡,誰還不知道你打仗是為了什么,還裝作是皇帝和大唐給予了你鼓舞,真正給予你鼓舞的恐怕是高官厚祿吧。
官場上存活的最低底線就是看破不說破,如果連眼前的這點虛偽都不能接受,干脆就辭官滾回家鄉去種地吧。
真正學會了虛偽的人類,才使得政治變得撲朔迷離,這就是權力斗爭的妙處,也是數千年來那些史冊中用來隱藏真相的遮羞布。
“很好,朕之前已經任命你為安西節度使,代理御史中丞。不過今日朕還要賞你,你仍然擔任安西節度使,授印御史中丞,任鴻臚卿。”
高仙芝躬身拜謝:“謝陛下圣恩。”
李隆基又俯視后方,一邊手撫著胸口說道:“朕在敘功奏疏中看到里面寫著,一員勇將單槍匹馬從連云堡的山頭北坡沖上,身先士卒以一當百,若無他英勇奮戰,要想拿下連云堡不知要付出多少傷亡。今日這位勇將可在下面?”
高仙芝稍顯驚訝,不知皇帝為何會提起李嗣業,事情好像超出他的預料和想象之外了,他扭過頭來看向身后,細細想來李嗣業也不是安于現狀忍受委屈之人,他又把目光望向李林甫,右相臉上的表情也挺坦然,看來他們都知道這件事情,倒是自己的信息顯得有些滯后了。
李嗣業立刻躬身說道:“臣李嗣業拜見陛下。”
皇帝贊許地點了點頭,抬手說道:“李嗣業上前來說話。”
他叉著手緩慢上前,來到高仙芝旁邊稍比他靠后,低頭望向皇帝的腳下。這是眼光最適合投向的地方,不會讓人產生不適感或別的想法。
“李嗣業,抬起頭來。”
他聽到李隆基清朗卻不威嚴的聲音,才緩緩抬起頭,近距離地看清了現在的皇帝,與十年前相比他變老了,但這種變化依舊很緩慢。他雙鬢蒼色卻眉宇舒展,抬頭紋和法令紋都不太明顯,養尊處優的生活確實減緩了他身體的老化。
與他相反的是太子,太子李亨的老化越來越明顯,與其父親相比,就好像時間從他身邊過得格外快,兩人的外貌年齡也在逐漸拉近。從這一點就能夠看得出來,太子李亨這兩年所承受的壓力有多大。
“果然是猛將的身板,能以一人之力沖上連云堡,朕很欣慰。”
一聽李隆基說話用語的簡單程度,就知道他根本就沒有看敘功的奏疏,可能是從什么地方聽人提了一嘴,或者是利用高力士的收集了這么幾下,就變成了李嗣業單槍匹馬殺上連云堡。
李嗣業自然也不會犯傻到真的去揭露錯誤,這種事情是給臉上沾光。只要是從皇帝嘴里吐出來的,就算是把他說成是超級英雄能上天入地,也應該安然接受。
“圣人謬贊,嗣業的信念中只有圣人,即使面對前方的刀山火海,我也一直默念忠義二字,滿身鮮血也決計不退。”
“好一個不退!”李隆基贊許地說道:“李嗣業,朕準備任命你為北庭節度使,領御史中丞兼安西副都護,授勛官為護軍。朕的賞賜,你可還滿意。”
李嗣業連忙叉手謝恩:“感謝圣人給予我恩賜,臣非常滿意。”
“滿意就好啊。”李隆基嘴角虛浮地笑了笑,這讓李嗣業心虛不已,圣人的笑容意味著他得來的官位并不光彩嗎?
站在兩人側后方的李林甫給左相陳希烈使了個眼色,陳希烈先是搖了搖頭,感覺躲避不過,才硬著頭皮上前去,說話的聲音也顯得沒有底氣:“平盧安大夫麾下的將軍們每次進宮,都會向圣人獻上新學的邊疆舞蹈。聽聞李將軍在疏勒任職,應該學會了當地的疏勒舞,不知將軍可否愿意在圣人面前獻策。”
這不是廢話嗎,不愿意有用嗎?他瞇眼扭頭看了陳希烈一眼,對方臉上流露出來的卻是無辜的神情,包括剛才說的這兩句話,就像是念稿子一樣沒有感情起伏高低。
李隆基一聽人談起了他最愛的老本行,頓時也提起了興致,對李嗣業吩咐道:“既然如此,那就請李將軍把你學來的舞蹈給朕跳一遍。”
李嗣業頓時頭腦發漲,怎么敘功會上還要加跳舞的項目,這明顯就是李林甫發泄不滿,卻要讓陳希烈這個傀儡來背鍋刁難于他,如果不會跳難道還要上升為欺君之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