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回來了。”吳大娘欣喜地向跨進門檻的李嗣業低腰行禮。
“嗯,夫人在家嗎?”李嗣業大踏步的向后院里走去,吳娘子不緊不慢地道:“在呢,剛剛還在廂房中抽麻絲紡布呢。”
“紡布?”李嗣業笑了笑,也是,他不在家中的時候,她也總要有個打發時間的營生,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樣舞刀弄劍了。
吳娘子抬起眼眸,狐疑地看了看李嗣業的后面。他這一回頭,這才意識到婢女道柔還緊跟在他身后,身為侍女也沒必要如此貼身罷,簡直是寸步不離了。
他轉身抬手制止她:“停住,你就站在這兒,以后沒有我的吩咐,內宅就不要進來了。”
“喏,”道柔躬身叉手,自覺地將雙手交疊在腰側,退出到內院外,然后垂手而立站在門口,身體筆直不動。
府中的女眷下人們三三兩兩跑過來,帶著八卦和排斥之心對李嗣業帶回來的女婢指指點點,恥笑她就像一個靚麗的木偶,竟雕塑一般地站崗,又如此乖覺。
不是她特立獨行,而是鎮使府上規矩松懈。無論是李將軍,還是十二娘,都沒有給下人訂過太嚴苛的規矩,更沒有什么站臥舉止的訓練。他們相對自由,只要完成主人交代的活計,想坐就坐,想躺也能躺,輕松到沒有任何羈絆。
同為奴婢,他們與道柔曾經所呆的,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行為上當然有根本不同的差別。
李嗣業拉著夫人的手站在窗前,伸手將她攬在懷中,十二娘回頭笑著問他:“把你長安的事情跟我說一下吧。”
這是要他匯報行蹤嗎?李嗣業剛準備籌措話語開口,十二娘的目光突然朝窗外的內院門口望去。那里有一個穿著胡服的女子靠著門柱雙手交疊站立,由于視線阻擋的原因,十二娘只能看到她的側容。她額前發絲微微散亂,面容卻姣好飽滿,沒有饑貧嬌弱的特征。
她使勁地抿了一下嘴唇,神情不快話語中帶著一股子酸味:“這個女子,一路奔波萬里跟著你從長安來到磧西疏勒,你也不請人家到家里來坐坐,反而讓她站在門外,這不是待客之道吧。”
“哦,”李嗣業盡量使自己的語氣變得輕描淡寫:“這次我在長安拜會了太子殿下,他非要送給我一個婢女,上位者不管是雷霆還是雨露,我都得受著,不能拒絕。”
十二娘又探出頭去多看了一眼,說:“瞧著就像是從宮里出來的,比咱家里的這些婢子恪守規矩多了。不過,你只是將軍,又不是才子文人,整天帶著個女婢不方便吧,要不就讓她留在內宅中,伺候我和枚兒,或者收拾房間打雜什么的?”
李嗣業愣了一下,點頭說道:“可以啊,能行。”
李十二娘噗嗤一聲笑了:“我只是跟你說笑,人家是太子派給你的奴婢,我怎么能從你手里要走。她怎么說也是太子的人,當然不能虧待,也不能敷衍,不然會惹太子殿下不快。我說的沒錯吧。”
李嗣業退后一步,叉手稱贊說:“娘子不愧是娘子,就是深明大義,嗣業有你這樣的賢內助,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十二娘笑望著他:“真的嗎?”
“自然,千真萬確。”
她垂手而立搖搖頭說:“可惜我母親早亡,也沒有娘家的權勢來給你支撐,你身在長安面對各種各樣的權貴,如同手足被縛束,一定很辛苦吧。”
李嗣業凝視著十二娘,心中宛如江流涌動,又如潮水拍擊堤岸。她說這話是意有所指嗎,還是有長安的風聲傳到了她的耳朵里,不管她知道了什么,他都不愿意讓她心中擔憂煎熬。
他雙手摟著娘子的肩膀,在她耳邊低聲說話:“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做什么都會遇到阻礙,但是無論有什么人擋在前面,我都不會害怕。因為家里面有你和枚兒。別的什么權勢,財富,天下興亡跟你們比起來都不重要。他們都不重要,真的。”
十二娘的嘴角洋溢起了笑容,他不知道別的男人會不會跟他們的娘子說這些,也許他們不會。十二娘相信,他的男人是天底下最特立獨行的郎君,從她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真切地感受到他的不同,是一個從里到外甚至魂魄都與跟別人不一樣的男子。
“我相信你,盡管你不會作詩。”
“沒錯,”李嗣業篤定地笑了笑:“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不會作詩,不過沒關系,這天底下的詩人已經夠多了,多一個少一個都沒什么關系。”
他松開了十二娘的手,娘子快走兩步來到門口,對坐在廊下縫制靴子的陳娘子大聲說道:“把站在院門外的婢女叫進來吧,別總在門口站著,告訴她咱們家里沒那么多規矩,想坐就坐,想站就站。”
陳娘子扔下鞋底就往外面走,走到門外驅散了那些圍觀取笑的婢女,把負手站立的道柔叫了進來。
李嗣業和十二娘并肩站在門廊下,廊前左轉是用石膏砌筑的長廊架,葡萄藤纏繞攀爬滿頂部。道柔低著頭從架子下走過來到廊前,不曾抬頭看那成串的綠葡萄一眼,連枯葉落在她肩頭上都沒有伸手去撥掉。
她站在十二娘面前低腰行禮:“奴婢參見夫人。”
十二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親和地低聲問道:“叫什么名字?”
“啟稟夫人,奴婢道柔。”
夫人臉上的笑容不變,高聳的云朵髻倒像是收攏了翅膀的鳳凰,搖曳著珠翠自有一種壓迫感,仿佛聲音也拔高了幾分:“你應是從宮里來的人,所受的調教規矩遠遠超過了一般人家的奴婢,我也教不了你什么。叫你過來只是告訴你,規矩只是外表,心里想什么誰也不知道。如果你想著是本分,它就是本分。”
“你是太子派給阿郎的奴婢,那就做好奴婢的本分,去了外面你要時刻照顧好阿郎,回到家里你就可以歇一歇,多余的事情你無需去管,也不用你來做,明白嗎?”
道柔換做了躬身,低頭怯怯叉手:“奴婢明白。”
李嗣業吃驚地望著身邊的娘子,沒想到素日里溫婉如玉的她,竟然也能表現出如日月當空般威嚴的一幕,實在是難以想象,讓他不得不刮目重新看待審視她。
“好了,去廊下坐著吧。”
道柔老實地退下去,與陳娘子并排坐在了廊下,只是她的坐姿也端正如鐘,從頭到腰幾乎是一條直線。讓身邊佝僂著背的徐娘子渾身感覺不舒服。
李嗣業扶著娘子肩膀回到了房中,他由衷地開口稱贊道:“剛剛娘子那兩句話,可真是厲害,令嗣業刮目相看。”
十二娘捂著嘴巴羞澀地笑了起來:“真的嗎?我是不是說得有些重了?”
“我認為一點兒都不重,剛剛好。”
她低頭又笑道:“我哪里會這么說,只不過過去經常跟著師父入宮給皇妃公主們賀壽表演,這些事情見得多了,那些御妻,命婦們教訓下人的時候,就是這種口氣,有些比這還厲害,我剛剛也只是模仿她們說話的口氣而已。”
“那你就是模仿到了她們的精髓,連我聽了都覺得很惟妙惟肖。”
李嗣業感覺娘子有這樣的生活體驗,又有這樣的演技,穿越到現代可以完爆一堆宮斗女主角了。
在家中用過午飯后,李嗣業決定到戴望的紙坊去一趟,這次在長安遇到的某些問題,他想向這位智囊征求一下計策。畢竟他曾經在官場底層摸爬滾打過,三觀也和這些人趨同,所給出的策略更貼合這些人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