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在龜茲停留了四五日,參加了高仙芝組織的一個商談碰頭,會面的乃是安西都護府的核心層,兩個副都護和三個軍鎮使,高仙芝,程千里,李嗣業,王正見,馬磷等五人。從這次的會面和談話內容來看,高仙芝儼然已趨近安西新一代班子的領頭人。雖然眼下只是受夫蒙靈察的委托暫代安西留后,但保不齊哪天就給扶正了。
他們所商談的內容也是安西都護府接下來的重心——小勃律,結合朝廷及皇帝如今的喜好,小勃律兩次遣使撩撥了李隆基的欲望。皇帝急需在這里遏制吐蕃拓展權威,從蔥嶺往西的十多個羈縻州正在首鼠兩端持觀望態度,所以無論從朝廷來說,還是就目前西域形勢,小勃律都是出政績的最佳方向。
當然他們目前的身份和等級還不夠資格決定何時進攻,但他們知道朝廷遲早要出兵的。蓋嘉運和田仁琬擔任節度使期間,曾派兵多次討伐,均遭到了失敗。所以在朝廷新的戰爭指令下來之前,必須提前做好準備,保證兵精糧足隨時能夠出發。
“中丞現在執掌河西,他有可能脫不開身,若真要遠征小勃律,負責指揮遠征的人可能就在我們這幾人中間,所謂諸位下去之后要多做準備,以助將來建立功業。”
李嗣業在肚子里默聲說道:“自信點兒,把我們這幾人去掉,明明就是你自己。”
高仙芝的口才不錯,為了調動他們的積極性,故意模糊對象,讓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有機會。
了解高仙芝的真實想法后,李嗣業依然決定支持他的討伐大業,因為他自己還沒有站在那個臺階上,指揮作戰經驗也較高仙芝稍為欠缺,況且夫蒙靈察絕不會繞過高仙芝而向皇帝推薦他,所有的條件都促使高仙芝符合這個遠征統帥。
高仙芝的為人不錯,除了有些貪財之外,對李嗣業來說是亦師亦友的身份,況且他剛來磧西時,人家就已經是龜茲鎮守使了。只要這家伙不犯錯,下一任的安西節度使必然是他的。
他從龜茲返回疏勒,已經是三月底了,交通不便使得他們這些邊疆官吏這輩子多數是奔波在朝廷和邊鎮之間的旅程中,現在想來唐詩中的“宦游人”這一詞用得真是形象。
李嗣業跨過門檻進入府邸,來到內院恰巧瞧見家中仆母們正在照料三個撿回來的幼子,他們還不會走路,只能在大人的護持下挪步子。
“來,讓阿爺抱抱你們。”李嗣業蹲下來把兩個男孩抱起,笑著問道:“你們哪個是崇云,哪個是崇豹啊。”
兩個孩子還不會說話,只能用手咿咿呀呀地指著對方。他把孩子抱還給乳母,又抱起女娃李崇樂看了看。嬰孩們在幼年時不會有什么種族特征,或許隨著年長他們的高鼻梁就會長起來。這些沒關系,他可以請老師從小教育他們,把他們教育成精神上的古代漢人,做一個忠臣孝子。
不是他不愿意灌輸某些思想,只是他趨向保穩,也保守地認為,出生的這個時代的孩子,就應該接受對應這個時代的教育,任何超前思維對他們來說,都不是好事情。
夫人李十二娘恬淡地站在不遠處,面帶微笑看著他。
“郎君。”她盈盈地低身向他行了一禮。
他拉著她的手往內室中走去,口中一邊說道:“我不在家的這些日子,你好像瘦了一些,是飲食不規律,還是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了?”
“什么黃花瘦?”十二娘先是笑了笑,好像是想到了別的方面,臉唰一下子就紅了,像蚊蚋似地低語道:“李郎,我好像來月事了,不能解你之急。”
“你想哪兒去了?我怎么會為這種事情…我,我就沒這么想…我能等耐得起。”
夫妻二人面面相覷,各自流露出不同的笑容。
“阿兄!”李枚兒突然從背后跑過來,懷抱了一下他的后腰,然后才盈盈地后退兩步,叉手道:“枚兒在這里給阿兄見禮了。”
李嗣業望著妹妹已經逐漸長開的身姿,笑著點點頭道:“不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漂亮了。”
與家人見面之后,李嗣業開始籌劃疏勒軍的糧草籌備和訓練,以及處理疏勒鎮的一些積壓的公務。趙崇玼也開始來向他匯報疏勒軍年前和年后的一切生產和訓練恢復情況。
吃了一個冬天的干草的軍馬可以轉移到高山春季牧場放牧了,屯田那邊小麥和青稞的春耕和播種也應該開始了,這正是一年之計在于春的緣由。
除此之外疏勒鎮沒有什么特殊的變化,超低的生產轉化率,使得兵卒們除了種地就是訓練,李嗣業開始有意識地讓疏勒軍加強往蔥嶺方面的活動,今后兩年內的重心就都在那里。
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于構快馬加鞭從蔥嶺趕來,且一來就給了他一個壞消息。
于構進入鎮使府的正堂中,俯首跪在地上,才起身叉手說道:
“鎮使,主公,實在是羞于來見你。”
“你羞于不也來了嗎,快說,到底是什么事情?”
“貢覺贊跑了。”
“誰跑了?”
“貢覺贊!他跑了!”
貢覺贊是他用來控制留在吐蕃的內鬼宗呂的利器,他一旦成功逃脫回到吐蕃,宗呂叛變的事情就會暴露出去。這個他苦心安插的吐蕃人中間的人還有很大作用,現在突然暴露實在是太不是時候了。
“他不是一直被關在地窖里嗎,是怎么放出來的。”李嗣業惱聲問道。
于構低頭苦著臉講述經過:“這二年他一直在癡呆發瘋,我們也就放松了警惕,讓他能夠有時間出來活動。不過他腳上依然鎖著鐵鏈,裝瘋賣傻地在地窖周圍乞討食物。”
“直到幾天之前,他在關進地窖前,就偷取了兩個負責看守地窖的兵卒的鑰匙,打開了腳上的鐵鏈,從城里通往城外的排水溝里逃了出去。”
“出事之后我派所有人都出去找,可就是沒有把他給找回來。聽說你從長安敘功回到疏勒,我就趕緊來疏勒城向你報告,想從你這里討個主意,看看到底應該怎么辦?”
李嗣業問他:“這半個月里你和宗呂會過面嗎?”
“還沒有,下一次的會面時間是小暑日,我不知該如何與宗呂說。”
“當然是如實告訴他。”李嗣業語氣凝重地說道:“如實告訴他,讓他做出一系列的準備和應對,總不能讓他毫無預料地去面對這一災難性事件。不管他在這件事中做出什么選擇,這對我們來說,并非是不利的。”
于構的心中就更難受了,他這次來蔥嶺,已經做好了挨李嗣業一頓臭罵的準備,也做好了被撤掉守捉使職務的準備。誰知道他預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沒有到來,反而是諄諄教誨式的安排后續。
于守捉使當然不知道,有一種處理事情的狀態叫做危機公關。
李嗣業突然想到一個人,趕緊問他:“封常清還在蔥嶺測繪畫制輿圖吧?”
“是,是,是的。他領著十幾個人盡往那些冰封雪山里鉆,每隔半個月才回一次蔥嶺守捉。”
“那你就把他叫回來,讓他先放下手里的輿圖,合力幫你處理這件事情,這一次和宗呂見面的時候,多帶幾個人,最好把整個山洞都埋伏起來。”
于構聽得心驚,他絲毫沒有考慮到這方面,看來這次匆匆忙忙往返這一趟疏勒確實沒有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