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旬,他們來到了武威城,距離蘭州已經很近了。城中有鳩摩羅什三藏法師的舌舍利塔,傳說這位譯經大師臨終前曾向他的弟子傳下遺言,如果我翻譯的經書沒有漏誤得以流傳后世,圓寂焚身之后,舌頭不會燒爛。
他圓寂后在草堂內火化,尸身成灰,舌頭不化,果真是以大誓愿成佛。弟子們將他的舌舍利供奉在佛塔內,就是他們今天所在的這個地方。
眾人在佛塔前拜了一拜,李嗣業觀望了一陣,也上前去拜三藏法師。
戴望主動上前拜別道:“李將軍,我的家到了,特來向你辭行。”
李嗣業伸手在腰間里摸索,從蹀躞帶上解下了裝銀棵子的錦囊,里面裝著四十八兩銀子,全部遞給了戴望。
戴望疾退了兩步叉手:“李將軍,萬萬不可,戴望無功不受祿,不敢受將軍恩惠。”
李嗣業卻擺手道:“這不是祿,也不是恩惠,這只不過是我疏勒軍對于你的一點補償。當初你授勛云騎尉,遇不平仗義相救而殺人,褫奪勛官實在是不應該。來,拿著。”
他將袋子放入戴望的手中,偶有所感,開口叮囑道:“人活著無論遇到什么事情,可以放棄希望,但絕不能放棄自己。”
戴望又感激地叉手:“多謝將軍。”
戴六郎緩緩從石階上退下來,再度叉手后,才牽著馬拄著木杖往城西的方向走去。
他們繼續向前行進,進入到了蘭州城中,使節們在城中休息了兩天,似乎在有意調整入京的日期,看來這少數民族政權也很看重時辰日期此類迷信了。
戴望騎著馬緩緩行走在歸鄉的土道上,似乎離故鄉越近,他越感到羞澀局促,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吧。
當初離開家的時候,兄長剛剛成婚誕下一女,如今長女應該出嫁了吧,光陰如梭吶。他已經由青澀少年變為了滄桑漢子,兄嫂的模樣也無法猜度,但也能夠想象他夫妻兩人帶著孩子們站在村中地頭辛勞耕作的樣子。
他的家在長松縣城外的村莊中,背靠著烏鞘嶺隱沒在綠澤山林外,風光秀麗多彩。他記得離開家時這里便是這個樣子,回來沒有什么變化,村鄉里的人怕多半已不認識他。
入村的土道上,一個牧童牽著耕牛與他擦肩而過,抬起頭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客從哪里來?”
戴望含蓄笑道:“我就是這個村里人。”
“既是村里的,我怎么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我早年出去當兵,現在遣返歸農。若是如此,戴阿大你認識不,我是戴阿大的兄弟戴六郎。”
牧童瞪大眼睛,像是被嚇了一跳:“你是戴阿大的兄弟?”
戴望狐疑地皺起眉頭:“怎么了?”
“沒怎么,沒怎么,”牧童牽著耕牛快走兩步,回頭顧盼神色復雜。
戴六郎沒有細想,牽著馬一瘸一拐地走進烏嶺村,時隔多年他重回故里,村中沒有一點兒變化,大大小小的泥胚院子散布在夾溝兩側,時不時有農人扛著鋤頭從田里回來,回頭看他這個陌生人一眼。
他站在了自家的院門前,若不是牢牢記著位置,他還真有點不敢認了,記得離家的時候還是籬笆柴門,現在好歹用夯土砌筑了院墻和院門,這說明阿兄和嫂嫂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了,只是這大白天院門緊閉,一家人晌午還在地頭忙活嗎?
一個頭戴斗笠的農人路過戴家門前,刻意繞了一個大圈,看見了立在門外的戴六郎,本想快快離去,只是看著背影有些熟識,不由得出聲問:“你是…”
戴望回過頭,望著似曾相識的農人,凝思之后開口道:“你是劉三郎?”
“戴六郎!”
幼時友人相見,卻沒有太多喜悅,劉三郎的臉上略帶驚憂,口中喃喃說道:“你怎么回來了?唉…這家門還是不進去的好。”
戴望面色一暗,沉聲問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你,你,要是想進,你自己看看罷。”劉三郎拋下這句話,逃也似地跑開來了。
他伸出了手掌碰觸門板,手指微微顫抖,門轉發出干澀吱呀的聲響,在這青天白日里竟讓人皮膚生寒。
院子里枯草倒伏,應當是有些日子了。門窗被封得嚴實,上面釘了木板,屋頂茅草伴隨泥土塌落了下來。
戴望用肩膀撞開了門板,踉蹌進入屋中,塵土紛紛揚揚落在幞頭上,他一邊拍打著口中呸呸地吐著干塵,猛然抬頭去看,雙目眥裂凝固在臉上。
他的面前房梁上吊著三具尸體,早已腐爛發臭,有密密麻麻的蛆蟲附在軀干上,因入冬而干癟僵硬,它們的腳下也有掉落干癟的蟲卵。
戴六郎撲上前去雙手抱住了尸體,仰頭面頰猙獰抽筋,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聲:“啊!”
夫蒙靈察的節度使隊伍行進在通往蘭州的道路上,當然此時已經被改稱之為金城郡,地緣位置也遠遠不及敦煌、酒泉、張掖那么重要,更遑論如今是河西中心的武威。
隊伍出蘭州后,沿著回中道南下,這道路曾經是秦始皇所修馳道的一部分,如今依舊是商旅西去的重要旅途。
前方不遠處是橫穿山谷間的道路,李嗣業手搭涼棚遙望,路面在蒼黃的山間蜿蜒向前,目視之處皆為美景。他正要策馬向前,前方節度使的隊伍卻停頓了一下,五六個牽著駱駝的胡商喊叫著哇哇沖過來,被隊伍攔住。
節度押衙康懷順上前呵斥道:“爾等是哪里來的番商,竟在這千隴商道上大呼小叫,發足狂奔。”
“軍爺!原來是軍爺!”幾個胡商驚喜地停住腳步,連忙兜頭下拜:“軍爺快快救命,前方有賊人劫道!”
夫蒙靈察眉頭皺起,對身后的白孝德下令道:“孝德,你帶一隊親兵過去看看。”
白孝德雙手叉在胸前:“喏!”
“跟我來!”
節度使的衛隊乃是百人旅,既是節度使的護衛,也是儀仗,除去戰時披戰甲外,平時時巡游、入京皆穿絹布甲,身邊帶著開鋒橫刀,人人備有角弓。
白孝德一聲令下,五十余騎行出隊伍,快馬加鞭朝著道路下方奔去。
他們及遠便能看到有十幾漢子以麻袋蒙頭,只露出兩只眼睛,揮舞著長短兵刃正在搶劫兩個旅人的馱馬,手中強拽著韁繩出聲恐嚇。
賊匪們聽見馬蹄聲沓沓而來,回頭一看迅速放棄搶劫財物,匪首揮刀喊道:“官兵來了!扯呼!”
白孝德從馬上摘下角弓,扣弦抬手而射,將一名奔跑的賊人射中,其余匪徒連忙將其攙扶起,鉆入了道旁茂密林中。等白孝德他們縱馬趕到時,這幫賊匪已經翻過了密林中的一座小山梁,看來對此地的地形非常熟悉。
“莫要追了!回去。”
白孝德帶著親兵隊趕回來,朝夫蒙靈察稟道:“確實有小股賊匪,我們趕到時已經逃入山林深處。”
夫蒙靈察點點頭,捋須感慨道:“此地離京畿不足八百里,便已有盜匪橫行,所謂的天寶盛世,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竟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