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道長心中有愧,只能跟著李嗣業話音說道:“沒錯,是太隨便了。”
他們來到煉丹房后面一間空著的精舍門口,趙正一單手豎掌,將拂塵搭在袖子上,低頭默念了一聲:“無量天尊,將軍請看。”
他嘩啦一聲推開了精舍的隔扇門,李嗣業低頭一看,地面上滾滿了黑色的鐵球,藥捻子就在外面裸露著。他頓時汗毛直豎,身上但凡帶點兒明火落下去,這座精舍,還有整個驚雷觀就會被一鍋端掉。
“就這么存放,也太不穩當了。”李嗣業把伸進去的腳收了回來。
“請將軍放心。”趙正一說道:“貧道一天三次檢查此屋,絕不允許有閑雜人等靠近。有時晚上也提著燈過來看看。”
你還提著燈過來看?
安全意識淡薄到幾乎沒有,他怎么會不知道這東西的危險性?也太過大意了。
他抬頭乜了道長一眼,搖搖頭道:“不管你這叫掌心雷,驚雷也好,絕對不能這么存放,就算你嚴格防范不帶明火,在地板上放時間長了也容易潮濕失效。”
“聽我給你講你記下來、首先,統一規格做高一尺寬兩尺長三尺的箱子,里面鋪以干草和生石灰用來防潮,做成后把這些雷都給我放箱子里,用鐵釘或卯榫密封。其次,在這個院子后面修一個院子,單獨蓋出一個房間來當做庫房,庫房派制定人選十二時辰嚴格看守,庫房的墻上和外墻上統一畫出嚴禁明火的警告標識。最后,這個雷暫時不要做了,你若有充裕時間的話,就讓鐵匠鋪子想辦法鑄一些鐵管或者銅管,給我做突火槍罷。”
“突火槍,那是什么東西?”趙道長問。
“自然是比雷危險性小些的東西,等回去后我給你畫一張圖,你到時候試試看。”
他對趙道長吩咐一番之后,便要再次離去。趙道長連忙恭送到院門外。
李嗣業走出兩步,突然折返回來,似乎是想明白了某處關節:“他既然只知道你是一介道士,為何還要將猛火雷的配方給你?嗯?”
趙正悚然一驚,張開嘴巴訥訥不能言。
疏勒的冬季比往常來得更早一些,天空仍舊空闊寂寥,廣闊的牧場上到處是收割牧草的牧民和軍卒。人們將秋草捆扎成卷,用叉子叉上了牛車。不遠處一輛輛的大車朝著城池行駛。
李嗣業親自去監督了軍牧草的打草,將近有千萬斤的草料囤積在疏勒鎮的軍中草料場,經過掌管草料的胥吏和老軍頭清點后,認為今年收割的草料不但能滿足軍馬所用,明年還能夠有結余。
李嗣業一再嚴令他們,要做好防火工作,不要不把自己的腦袋當回事。
眼看十一月就要到了,陪同節度使夫蒙靈察去長安敘功也提上了日程。人生的每一次遠行,都有可能是一場變故,李嗣業對這句話深以為然。許多從長安傳過來的消息,發生的人和事,都隱晦地告訴李嗣業,如今的長安已不是當年的長安。他需要謹言慎行,并且時刻做出決定判斷。
別看是四品的軍鎮守使,什么忠武將軍輕車都尉。在長安那種官場的漩渦中,不過是個大塊兒的臭蟲,比螻蟻小官要強一點兒。對于這種等級的區分,李嗣業在心中是這樣衡量的,螻蟻級別的官員,上位者將你除去,是不花一丁點的代價的,頂多是動動嘴皮子的功夫,所以才稱之為螻蟻。
若是大個的臭蟲,他就算摁死你,不止染臭了他的手指,造成惡劣的臭氣也污染了空氣。這是臭蟲級官員稍稍擁有的一點兒自保手段。這種官員只要不實際觸怒京中權貴,他是不會動你的,因為處理你他要稍稍付出點兒代價,雖然代價不至于大,也足夠讓其惡心一陣子了。
李嗣業認為他現在的自保能力,應該算一只臭蟲吧,還是不太臭的那種。
因為要進京,十二娘提前十多天就給他準備行囊,可輪換洗的衣裳和六合靴,朝服和幾塊幞頭紗,盤纏也不能少。阿郎雖然不好風月,但免不了朋友應酬,去了平康坊那種地方掏不出錢來,也會遭同僚輕視嘲笑。所以她特意給他縫制了一個錢囊掛在蹀躞帶上,里面分別放了四顆八兩、四顆四兩的銀棵子,總共價值四十八貫錢,以如今的物價,也足夠他在長安城揮霍一陣子了。
李枚兒聽說阿兄要回長安,她也爭取著想與他一起回去,只因她在長安也生活了幾年,對長安的記憶相較比李嗣業還要深一些,她懷念新昌坊老宅院子里的桑木,也懷念曾經的恩師高適,一段時間的監護人張小敬,還有帶給她長安啟蒙的聞染阿姊。
但李嗣業卻一口回絕了妹妹的要求,一來長途旅行帶著女眷頗不方便,二來他有一些預感,就像冥冥中的感應,他的個人軌跡會發生一些影響命運的改變,或許會變好,或許會變壞。即使擁有后世的靈魂,亦不敢稱自己已經完全掌控命運。
動身三天前,李嗣業把疏勒和于闐的事務分別托付給了趙崇玼和李贊,估計這一去一回來,就是四五個月的時間。果真是從前的日子車馬慢,連生活節奏也都相對緩慢,無論什么人的辦事效率,對他來說都是拖延癥,而且就連他自己,也正在落入這種拖延癥過程中。
城南窄曲的一間土坯房里,疏勒軍騎兵營第三團左旅右隊隊正戴望正仰躺在土榻上,仰著脖子瞧著屋頂泥胚上的裂紋,他這樣一發呆就是很長時間,直到柴扉外傳來叫聲:“戴隊正是否在屋中吶!”
他從榻上翻身下來,摸起地上的木杖,撐在腋窩下右腿踮著腳尖一瘸一拐地推開門往外走去,口中一邊說道:“進來吧!破柴門一推就開。”
他來到院子里,臉上略顯訝然,今日有三位不速之客。
其一是他的隊副,馬上就要接任隊正的晏老安,另外兩位是他的旅帥和三團校尉。
戴望倒有些受寵若驚了,他自受招募到磧西以來,還從未受到過這樣的禮遇,能得旅帥和校尉同時來登門拜訪。
“戴隊,張旅帥和田校尉來看你了。”
他連忙拄著拐上前去,剛要躬身叉手,田校尉連忙上前快走兩步,將他扶起道:“戴六郎,這不是在軍中,你我袍澤何必拘禮。”
“校尉,沒想當你能來,這屋里太寒酸…要不,請兩位就在院子里坐吧。”
“無礙。”兩人點了點頭,見院子里放著幾塊用來胡坐的砂巖,便各自撩起袍子坐了上去。
田校尉惋惜地說道:“戴六郎,你身為騎卒,無論角弓還是步弓,在我軍中都是上等,雖可惜傷了筋腱,不能再上陣殺敵。但可留在軍中擔當教習,或者在都督府中做一個管倉稟的小吏也可,何必非要舍棄了兄弟們回家鄉去呢?”
戴望低頭灑脫卻又澀澀地說道:“戴望知道自己的能耐,做教習有點多余了,做倉稟小吏卻不會算賬,還是不給都督府和咱家將軍找麻煩了。況且我自舊歷二十三年服從征募到安西從軍以來,在軍中已征戰九載,半輩子都過去了,也有些疲乏了。還是趁著這胳膊腿還能活動,回到故鄉武威郡昌松縣投奔兄嫂,置幾畝田地,過幾天輕松安寧的日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