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有滋有味的酒肉對李嗣業來說,實在是滋味太濃烈了,他難以消受。馬奶酒他還可以捏著鼻子灌下去,只有青蔥和鹽巴的羊肉,一股羊膻氣撲面而來。
他決定離開宴會四處走走,便與身旁的高仙芝低語了一聲:“我去放個水。”
高仙芝瞇瞇著眼睛點點頭,也不管他是真的要放水,還是要去放別的。
李嗣業起立伸了個懶腰離開席位,遠離了篝火群光圈的范圍,遠處可見圓形的尖頂氈帳星羅棋布排列。有男人的笑聲和女人的啼哭聲傳出。
他想起來了,下午的時候突騎施人搞了個分妻大會,所有黃姓在戰場上死去的遺孀被趕到一起。都摩支黑姓部眾圍坐在她們四周挑挑揀揀,以官階高者優先,戰功高者優先,沒有妻子者優先,依次挑選女人,現在這些人正在享受他們的勝利成果呢。
這種事情并不必大驚小怪,別說是這些女子,就算是可汗的可敦,甚至是驕傲的公主,遠嫁可汗之后,可汗一死就會變成可汗弟弟或兒子的女人。游牧民族在繁衍生息這方面,真是一點都不浪費。
他朝著更遠的地方走去,兩個醉酒的黑姓兵卒搖搖晃晃走來,他們口中喋喋不休地罵道:“某些人真畜生!占了別人的妻子,竟然活活地扔掉了別人的孩子!禽獸不如!”
“別罵了,要不你去抱養回來,省得如此發火。”
“不,我養不了,我家的孩子有三個,再不能容下一個了。”
“你讓我養,你自己怎么不去抱回來?”
“不不不,我更不行,我這輩子永遠也不可能有家小。”
兩人瞧見迎面過來的唐軍將領,連忙側身抱胸行禮,然后迅速相互攙扶著跑掉了。
李嗣業踏足他們前來的方向,果然聽見有嬰孩啼哭。他快走兩步低頭,見草叢中排列著三個襁褓,他蹲下身去。嬰兒們正抓著小拳頭,張圓了小嘴憋足了勁大聲啼哭,一個賽似一個。
他解開襁褓的帶子,這三個嬰孩的身體白白嫩嫩,沒有任何畸形殘缺,兩個男嬰一個女嬰,應該不是出自同一個母親。
遠處似乎有哭聲迫近,他抬頭去看,一個散發女子從氈帳中奔出,正朝這個方向奔來,卻被追出來的漢子攔腰抱住,扛在肩頭上又捉了回去。
李嗣業正要將他們的襁褓扎緊抱起,三對綠幽幽的眼睛貼著草地循著嬰兒的哭聲而來,它們趴伏在草中低下了頭,棕灰的毛發抖擻著,先是盯住了三個啼哭的點心,然后抬起頭盯著站在點心身邊的人。
李嗣業跨立在嬰兒襁褓的上方,從腰間抽出橫刀,他聽說哺乳期的母狼會給人的嬰兒喂奶,很顯然這三只不是。它們目露兇光肚子干癟,有很強的進食欲望。
他雙手攥著刀柄傾斜地提在手中,對著它們喊道:“來啊,看看是你們的牙快,還是我的刀快。”
三頭狼分散到了三個方向,弓著身子正在緩緩后退,李嗣業知道它們這不是撤退,而是在準備攻擊。
風吹草動,它們迅速從三個方向同時撲來,李嗣業的后背左側還是右側,他猛然轉身斬出,最先撲來的狼哀鳴一聲掉落在地,熱乎的狼血噴濺了滿身,另一頭狼爪已經搭在了他脊背上,他卻提刀往下一刺,將企圖從他的腳下叼走嬰孩的家伙釘在了地上。
他整個人向后一躺,身后的狼從背后翻滾而出,腥臭的嘴咬住了他的手臂,這咬合力疼得他狂躁,索性利用手臂將狼嘴按到草地上,提起左拳在狼腹上咚咚咚搗出三拳,直打得這畜生吐出刺鼻的胃酸嘔吐物。
他從狼口中脫出手臂,上面有兩個清晰的牙洞,也不知道它們是否帶有狂犬病毒,十幾年的潛伏期可真叫人糟心。
他又從狼尸上拽出刀鋒,從懷中掏出巾帕擦拭上面的血跡,貫回到刀鞘中去。
“嚇壞了吧,寶寶們,狼外婆已經被消滅了。”
他將這三個孩子的襁褓抄抱起,左手兩個,右手一個,顯得很吃力,同時要照顧到嬰兒們的舒適感,一人抱三個孩子確實不容易。
李嗣業大步流星來到左右虞侯軍的宿營地,燕小四帶著親兵隊正坐在火堆前,看到將軍懷抱的嬰兒,連忙起身問道:“將軍,這時哪里來的孩子”
“棄嬰。”
燕小四和親兵若失羅分別從他手中接過嬰孩,抱在懷中逗弄,另外一個嬰兒李嗣業遞給了庫班尼。
“你們三個暫時替我照顧孩子,去弄些羊奶或人奶來喂飽他們。”
燕小四面露難色:“我們也不會養孩子吶。”
“沒有誰生來就會,你們先適應著,等將來有了娘子就有用武之地了。”
他將嬰兒安頓給這三個親兵,又不太放心,回頭說道:“又沒讓你們養一輩子,等回到疏勒后就由我鎮使府來撫養,另外我每人給你們一匹繳獲的馬,算是獎勵!”
李嗣業回到聚會場地,唐軍將領們多半喝得東倒西歪,突騎施人自釀的馬奶或羊奶酒,雖然味道不怎么樣,但度數應該不低。
高仙芝瞇著眼睛問他:“怎么放水放了那么久。”
他側過頭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我出去一趟,撿了三個孩子回來。”
高仙芝露出佩服的神色,顯然難以置信。
年輕的十姓可汗啜律擔當起了他最討厭,也最不擅長的工作,與這些他不認識的人進行交流,被人介紹來介紹去,強行面對這些陌生、笑容虛假又心懷叵測的臉。
他這個在此戰中沒有放過一箭殺過一人的空頭可汗,被安排在了側上位,地位僅次于夫蒙中丞,卻比都摩支和拔漢那王子都要高。他知道這些人表面這他恭謹有加,但實際上心中卻是無視甚至鄙視的。
這些人口中想說的是:天山草原上早已沒有了阿史那家的立錐之地,阿史那氏也已絕嗣,那么這位是從哪里來的呢。
“真是想不到,啜律可汗竟是懷道可汗的外子,這是阿史那的血脈命中不該絕啊。”
啜律機械地陪笑飲酒,他感覺自己與那些赤腳跳舞的突騎施女郎沒什么區別。
夫蒙靈察不動聲色地點頭頷首,轉頭朝向都摩支問道:“大纛官,你膝下好像還有一個待嫁的女兒吧。”
都摩支從面皮上堆起虛浮的假笑:“看來什么都瞞不過中丞,某確實有一女,如今也十七,想給他擇一個郎君。”
“哦,”夫蒙靈察指著啜律:“十姓可汗也尚未婚配,某今日趁著酒興,也牽一回紅線。大纛官可否愿意把自家的女兒許配給可汗做右可敦吶”
都摩支連忙抱胸致謝:“感謝中丞指婚,都摩支求之不得。”
啜律掃了一眼都摩支,這個人滿是風干皺皮的臉上布滿了狡獪虛偽,他分明很不情愿把女兒嫁給自己,面皮卻裝得很興奮。
他自己更不愿意,他的心中藏著一片凈土,脫離出這些人的險惡和丑陋,只要能守著這凈土,寧愿此生不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