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蒙靈察仰起頭沉思片刻,隨即緩緩開口道:“我大唐刑律寬容,他犯下十惡罪中的謀逆與不義,我可以給予寬待施以絞刑,暴尸三日后可收斂回去,按照你們突騎施的風俗進行天葬。”
都摩支斂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問道:“莫賀諸子是否都是這個下場。”
夫蒙靈察沉默不言,但結果已經很明顯。
短短的磋商會晤之后,夫蒙靈察與度摩支已經就利益交換達成了一致,接下來要做的是共同參戰取得勝利。
又等了兩日,拔汗那軍隊趕著牲畜群前來援助,阿悉爛達帶來了一萬名士兵,這些人中有一半是突騎施黑姓,他們同唐軍會合之后,開始朝著羯丹山方向前進。
李嗣業從這些突騎施黑姓兵卒的精神風貌上便已看出一斑,底層士兵可能并不情愿參戰。他們不似上層的統治者為了既得利益而妥協,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感情欲望都是最簡單熾烈的——就算黑黃二姓的之間有爭端分歧,可也不情愿幫助外人來屠殺自己的族人。
賀莫達干率領黃姓部眾在羯丹山下列陣,他們有兩萬多人。與對面的唐軍陣營相比,無論數量上、裝備上都處于劣勢。
夫蒙靈察率領的一萬多名唐軍擺出六花陣,這是軍神李靖在繁瑣的諸葛亮八陣圖基礎上簡化出來的陣法。八卦陣最初有九軍,中軍居中央,其余八軍分別對應伏羲八卦的八方,搭配兵種配置有一千多種變化。六花陣更加簡約,中軍位于中央,左廂前后軍,右廂前后軍,左右虞侯軍等六軍分布在中軍外圍,形成攻守兼備的六邊形結構。
李靖同志也不知是否研究過蜂房,或是精通幾何學,六邊形是最節省材料的形狀,對于建筑來說還是軍隊來說都是如此。它比八卦陣更為穩固,對指揮將領的要求也低,無論是新手還是老司機都能熟練上手操縱。而且它還能將其它兵種吸納進戰陣中去,與騎兵搭配起來也很好用,簡直是經濟適用型的百搭陣法。
步兵為主,騎兵為輔的六花陣經歷了無數戰爭檢驗,從初唐到唐末五代的這段時期內,它是沒有敵手的,唯一的缺陷是對軍隊的專業性和裝備及騎兵的依賴性太高,所以它只適應生存在隋唐這一時代內。
夫蒙靈察的六花陣居于中央,都摩支的八千騎兵列陣在左,拔汗那的一萬步騎混合編隊在右。對面的莫賀達干擺出了品字結構的方陣,兩支騎兵位于左右兩側,中央的方陣也是各軍種協調搭配。
正中央的白狼皮大纛下,穿著白色戎服披掛鱗甲的莫賀可汗單騎越眾而出,他身下騎著白馬朝著戰場中央颯沓而來,使得這位突騎施首領更具悲壯的正義氣息。
他在唐軍的一箭之地外停下,拽著馬韁駐足等待。
夫蒙靈察從六纛拱衛中打馬走出,他騎著的是一匹黑馬,暗銅色明光鎧反射太陽的光線,使得他耀眼奪目。而身后絳紅色的披風,及戰馬上多彩的瓔珞,瞧上去反而像一個反派角色。
莫賀的雜亂胡須在夏風中飄蕩,兩人騎著戰馬在戰場中央碰頭,相距不過幾丈。
“夫蒙靈察,我首謀誅殺蘇祿,率先歸順大唐,你今日卻率軍前來討我,這不是忘恩負義之舉嗎?”
夫蒙中丞拽著馬韁,身下的黑馬顯得很暴躁,不停踢踏著地面上的塵土,他捋著胡須神情冷酷地說道:“你派兵謀殺濛池都護十姓可汗史昕,為圣人為朝廷所不容,落到今日的下場是你咎由自取。”
“是你們大唐不公!”莫賀的咆哮如同蒼鷹的尖唳聲:“我的功勛焉能比不上烏質勒、娑葛、蘇祿。當不起十姓可汗乎?可你們朝廷居心叵測,妄意將可汗之位贈給一個披著阿史那姓氏的傀儡,焉能怪我痛下殺手。”
“賀莫!”夫蒙靈斷喝一聲:“你口口聲聲喊什么功勛功勞,可有半分對朝廷的忠誠,你若連一個傀儡都容不下,等將來汝慢慢坐大之時,我安西都護府是不是也變成你的眼中釘?”
“強詞奪理!這碎葉川流經之地是我突騎施的土地!是我賀莫的家,你們闖到我的家里來,還要在我的頭上安一個主子,是欲使我黃姓全族成為阿史那的奴婢,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天山南北都是圣人的。”
“呸!多說無益,我們在刀槍上見高低!”
兩人這一場打嘴仗式的會晤,其實并沒有多大意義,也不可能對兩軍氣勢造成多少增長,能否對敵軍主帥的意志造成影響也未可知。
他們各自調馬回頭,回到了已方的陣營之中,夫蒙靈察給押衙下令,揮動令旗下令預備作戰,雙人使用的伏遠弩站在前排,單兵使用的擘張弩站在后排。
賀莫命人吹響了牛角,兩側的騎兵并未出動,反而是中央最前方撐著木塔盾步兵陣向前沖鋒。
李嗣業的左右虞侯軍處在六花陣的最前方,中軍六纛軍官們揮動旗幟命令變陣,前廂左右軍緩緩向前與他齊平,后廂左右與中軍壓在陣型后方,陣型的橫向擴大使得敵人的受到的打擊密集程度提高了許多。
突騎施人絲毫不在意唐軍變陣,已經排列嚴整地朝著他們沖來。
“伏遠弩!射!”
伏遠弩放在地上,兵卒坐在上面腳蹬以腰力上弦。敵軍沖至三四百米遠處,唐軍便開始發射,箭矢如蝗雨激射而出,落入了突騎施陣形中,零星的士兵中箭倒地。
步兵陣繼續向前沖鋒,中軍揮動號旗下令:“伏遠弩,退!”
弩手們帶著伏遠弩直接退到了陣型的后方,背著擘張弩的兵卒上前,他們的標準配置是步兵槍和弩,射敵時將長矛放在地上,共分為前后三隊,一隊裝弩上弦,一隊準備,一隊瞄射,扣弦射擊之后退到后排,如此交替連綿不絕。
突騎施人的重步兵陣頂著唐軍的弩箭沖到了兩百步遠的距離,他們的陣型由密到疏,在前進的路上留下了不少人的尸體。莫賀命人在后方吹起牛角,這些擎著木盾的重步兵突然停下,將盾牌撤了開來,露出了后面被人驅趕前進的牦牛。
“奔牛陣!準備!”
突騎施人將牦牛的尾巴沾上了油脂,后排人手持著火把準備點燃。
唐軍這邊卻把一群捆得結實的人推到了前方,這些人正是上一場戰斗中被抓的俘虜,連同賀莫可汗的三子闕啜在內。
手持火把的牧民們停止手中的動作,嘰里咕嚕的怪叫聲在人群中傳播,有人暴躁怒罵,很快后方中軍得知,莫賀可汗怒聲喝道:“夫蒙老兒,你卑鄙無恥!”
可惜兩軍的軍陣隔得太遠,他的罵聲傳不到唐軍陣營中去。
“可汗!奈何?”舉著令旗的將領高聲問道。
“點火!給我撞!全給我撞死!家都沒了,要人有什么用!”
莫賀下達了命令,他將整個部族都押在了這場戰役上,又何況區區幾千條人命。
“給我撞!”
牧民們唱起了牧歌,向是給死者送行的殤曲,歌聲卻并不凄婉,卻與這片高山與壯闊草場如此契合。被捆綁的突騎施俘虜們竟也挺胸抬頭,遙望著對面放聲應和,兩片不成調的曲聲混合在一起,是天山草原上亙古以來就有的蒼涼旋律。
“巍巍雪山,青青草原,大河奔流,蔓延不息,哺我牛羊,養我兒郎…”
李嗣業隱隱感覺到一絲不妥,以戰俘做質的舉動應是一招臭棋,他立刻高聲對左右虞侯軍下令:“把俘虜撤回去!以盾牌矛槍為陣阻擋!”
“把俘虜撤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