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南的地平線上有棕黃或白色的旗子在飄動,緊接著勢如松濤般的攻殺聲已經響了起來。
隔河面對唐軍營地進行襲擾不過是誘敵,突騎施黃姓的大部精銳已經從下游處迅速渡過了河,此刻已朝著頓多城殺了過來,目標是唐軍堆積在城中的糧草。
賈崇奐顧不上得懊悔捶胸頓足,青筋從他的面皮上浮動,大聲地喊叫:“快!沒有披甲的快披甲!隨我一起支援頓多城!”
他幾乎是飛跑到木梯邊,雙手扒著木梯的兩側,裙甲摩擦著滑落了下去,他的雙手在粗糙的梯子上倒扎了許多木刺,手掌心鮮血淋漓。但此刻他的胸膛里心臟咚咚竄跳,什么疼痛,丟掉性命也顧不上了。
焦躁與自責從他的情緒中迸發出來,化作了干啞激烈的嘶吼聲:“快!快!披甲!跟我殺過去,無論如何也要保下頓多城!”
兵卒們幾乎沒有喘息機會,只能倉促地披上胸甲,拿起武器準備集結起隊列,河對岸的突騎施人又出現了,他們再次朝著河岸上的唐軍放箭襲擊,這是要讓他們兩頭不顧,疲于奔命啊。
賈崇奐果斷地下令:“烽燧堡留一個團!防止敵軍渡河掩殺,剩下所有活著的兄弟!有一個算一個!跟我去救頓多城!快!”
能夠集結拼湊起來的唐軍不足一千人,他們只是步卒,勉強能有兩百人的馬隊,用來防止敵方騎兵的迂回掩殺。但是對于集中了優勢兵力的突騎施人,這些人實在太寒酸了。
“殺!”
賈崇奐在集結起的方陣前方,舉起手中的刀,對著頓多城的方向沖殺過去。
攻城中的突騎施人注意到了這支迅速迫近的隊伍,立刻分撥出馬隊驅趕阻擊他們,敵方在坡頭上方,占據著一定優勢,開始隔著一箭之地拋射箭矢。
唐軍鐵壁般的陣型發揮了作用,跳蕩左手盾牌右手刀鋒抵在最前方,盾牌為了便攜只是木質的表面包一層銅皮,可以抵擋大多數箭矢,也可抵擋火攻。他們右手抵著刀鋒踏著步子前進,弓手和弩手們躲在這兩層盾牌的后面,從夾縫中向敵人還擊。
賈崇奐不能和敵人打這種箭矢對射拉鋸戰,對方能等得起,頓多城等不起。他臉龐的顏色隨著突騎施人出現而愈見漲紅,攥著刀喊道:“兄弟們,守住糧草,跟著我殺過去!”
他此刻他怡然不懼的,糧草損失他承受不起,就算拼掉這條性命又何妨?
凌厲的箭矢從他的身旁,從他的臉前射來,他也只是擎著低頭擋住,然后露出頭繼續前進。
“換步槊!上前!”
弓手和弩手退后,手執長槊的兵卒們并排補上來,明晃晃的精鋼槊鋒利從盾牌的縫隙中伸出,仿佛在堅厚的甲胄表面綻放出來刺猬的突刺,而他們昂首闊步不停歇的腳步聲,正朝著敵軍的馬隊壓迫過去。
雖然必定會敗,但希望能挨到其余部隊趕過來。賈崇奐隱隱地預感到,這次不會再有上次那么好運,他也堅持不了太長時間。
率領突騎施中軍的是莫賀可汗的獨子闕啜特勤,他的雙眼躲在鎖子甲的頭披中,眼瞼劇烈地跳動,握著手中的長槍指著遠處的賈崇奐道:“一撥唐軍!把他們給我擋住或滅掉!”
他又抬起馬鞭督戰攻城,口中呵斥道:“城頭上只有區區兩三百人!怎么回事!難道要我親自帶人攻么”
“立下先登之功者,晉升為吐屯!賞牦牛兩百頭!”
城頭上的唐軍抵抗依然堅決,操縱著僅存的幾架床弩向下攢射。闕啜特勤許以厚賞,激起了突騎施兵卒的沖鋒激情,大將麻格親自帶人攀爬著登城箭和云梯向上攻殺,下方的神射手們趁機放箭壓制,不讓唐軍作出有效的反制手段。
一個四面密封的木桶滾上了城頭,有火把點燃了纏繞在木桶上的布條,沿著云梯的上方滾下,石脂從桶中噴濺出來,變成了噴濺的火焰,翻卷著濃煙淹沒了云梯,落地的木桶瞬間升騰起來,仿佛一條盤旋向上攀升的火龍。
粘上了石脂的兵卒們拖著火焰翻滾攀爬,慘叫聲不絕于耳,闕啜特勤連忙拽著馬韁繩躲遠了一些,命令兵卒們將他們射斃,以提前結束他們的痛苦。
燃燒的云梯終于垮落下來,變成了一堆燃燒的柴燼。
闕啜焦慮地大聲道:“頓多城的糧草,關系著我莫賀家的生死存亡,關系著我黃姓的興衰,莫賀家的勇士們,給我攻上去,死不罷休!”
死不罷休,賈崇奐同樣也堅持著這樣的想法。
突騎施騎兵在他面前有絕對的優勢,能夠靈活地進退和側翼夾擊,而他帶人所組成的陣型宛如一只老龜,只能被動地向前推進。他沒有選擇的余地,所以他的處境也更加惡劣。
好在突騎施人喪失了一些靈活性,他們也不能撤退,闕啜特勤正帶著中軍強攻頓多城,攻不進城中怎么能撤他們只好舍棄掉靈活性與唐軍硬拼。
突騎施人不間斷地派出騎隊從賈崇奐的陣型后方進行包抄,唐軍保護后陣的騎兵由大石城押官蒙余率領,只是他以微弱的數量與敵軍相抗,不管能殺掉突騎施多少人,他們自己每倒下一個,勝利的希望就顯得愈發渺茫。
敵軍最終做出了改變,他們用披甲步卒替下了騎隊擋在賈崇奐軍陣的前面,也許突騎施人認為這唐軍戰陣太過難啃,用騎隊阻擋賠率太大,決定以步卒來消耗他們的決心。
雙方的長矛長槊相互對刺了一陣,賈崇奐寸步難進,兩側又有敵軍騎兵不斷迂回沖擊,他握著刀柄手上溢出了鮮血,即使快要咬碎了牙齒,卻也無奈何。
敵我太過懸殊,兵卒們的心理承受力已經到了極限,當這些發出噢噢怪叫聲的突騎施騎繞著從側后沖過來時,總有幾人要倒在肆虐的羽箭下。唐軍后陣已經開始動搖,就連蒙余帶著騎卒揮舞著馬鞭抽打,也無法抑制這種敗勢。
將領必須能夠提前捕捉到頹勢,知其不可為時不可強行,就算焦灼情緒都快燒透了他的心臟。
賈崇奐也只能大喊出聲:“抽隊撤退!不要紊亂!”
前隊跳蕩的第二排與四排,第六派排迅速脫出陣行,撤退到百步之后形成了新的陣型,剩下的人迅速后撤退到新陣的后方,又重新擺成陣型。這種階梯式的撤退方式可以保證隊伍在敗退后陣型不亂,敗而不潰,潰而不亂,之后或許還可以積蓄力量。
賈崇奐目光焦躁地望著城頭,身后的隊伍不斷后撤,他自己卻不甘心就這樣放棄,手握著橫刀硌嘣咬著牙。
頓多的城頭上一桿飛鳥圖案的枿旗被拋了下來,旗上的飄帶反卷著落到地面上,上面燒燎著火焰,突騎施人踩著旗幟沖進了城中,把糧食周圍堆積了干柴和火把,然后迅速撤出。
賈崇奐已經被逼到了烽燧堡前列陣,城中那升騰的熱氣和燎燒的火焰使他備受炙烤煎熬,他不止一次要帶著親兵隊反擊,被手下的校尉們勸了回來。
“完了,嗨!”他重重地跺了一下腳,把手中橫刀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