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吧。”
趙崇玼抬著下巴站在李嗣業面前,帶著迫切期待的口吻說道:“只要殺掉這七千頭,把羊皮和羊毛留給牧民們,他們的損失也不會太大。”
他非常希望李嗣業能夠同意他宰殺的意見,仿佛這樣就能確定某些事情。
裴國良此刻也極力相勸:“李鎮使,殺吧,就算牧民這些羊能夠熬過這個冬天,明年我們疏勒的草場也無法承受如此多的牲畜。”
李嗣業站在地上來回踱步,拽著下巴上的淺須說道:“草場的事情我已經找到了解決的辦法,況且眼下還不到非要宰羊的地步吧,就算要宰,也不能違背牧民們的意愿,得讓他們自己情愿。”
“呵,這怎么可能!這些羊對于他們來說,就是存在家中的金銀,怎么可能主動獻出來?”
“凡事皆有可能。”李嗣業雙手抱胸,面朝裴國良和趙崇玼說道:“牧民的心理需要引導,從現在起再次貼出告示發放牧草,給剩下的牧草進行定價,要牧民們牽羊來換,一只羊可換五百斤牧草。”
“我們要這羊有什么用?戰馬的草料都緊張到剛剛夠用。”趙崇玼突然開口問。
“當然是用來宰殺。”李嗣業口氣輕飄飄地說道。
趙崇玼直感覺到眼前天旋地轉,竟然這么簡單?只是換了一個說法,或者說只是改變了一下方法,殺羊竟也不是那么難以接受了。他難以置信地給李嗣業羅列出遇到的困難:“牧民們也不是傻子,他們難道不知道這是在變相奪走他們的羊?”
李嗣業負手挺起了肚子道:“當然不能夠這么簡單粗暴,要做一定程度的輿論引導,既然眼前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們就談一下日后草場規劃的事情。”
他對著站在都督府堂外的燕小四喊道:“小四,把我今天早上讓你帶的那個圖拿過來!”
裴國良和趙崇玼且驚且疑,怎么就已經解決了?萬一牧民們不肯拿羊來換草,他們又該如何解決?放任不管是絕對不行的,饑餓的羊群破壞力驚人,焦躁的牧民也是不穩定因素。
燕小四已經背著木筒走進堂中,將疏勒草場分布圖取出,在地板上鋪開。
“這就是我安排屬下封常清畫的疏勒鎮草場分布圖,裴都督,你應該好好看看,疏勒鎮自給自足,一半多的賦稅來自于游牧,但游牧活動的足跡只在這個圈內,一旦遇到山脈丘陵,便駐足不前。正是因為轉場沒有規劃,導致一年內連啃兩三次,使得草場破壞嚴重,而稍遠的高山草地卻無人涉足。只要將草場規劃出十幾塊,區分出軍牧區和民牧區以及四季牧場,一年多次轉場由遠及近,疏勒城及其周邊牧場劃分為打草區,用來收割打草,嚴禁任何人進入放牧。”
裴國良聽罷感慨又敬佩,想不到李嗣業竟然安排得如此周密,提前畫好了草場圖,也想好了草場規劃。這就是漢人常說防患于未然嗎?
“好是好,只是我們疏勒的牧民比較松散,不似突厥人以部落統一行動,不好管吶。”
“這也能稱之為問題?”李嗣業懷疑這裴國良得過且過,有行政不作為的嫌疑。
“你是疏勒王后裔,也是疏勒都督府都督,耀建州司馬,疏勒下轄十五羈縻州都由你自治,有絕對權威來制定律法,規定放牧區,列出膽敢犯禁違規的懲罰條文。其次,把疏勒鎮的牧民以州組織成聚落,以聚落來進行放牧,應該不成問題吧?”
“好,”裴國良的手掌重重地拍擊在胡床的扶手上,以顯示出自己的決心。“定制律法當然要做,只是接下來該如何辦,還請李鎮使教我。”
李嗣業欣慰地點點頭,開口說道:“趁著這個冬天,我們把軍牧區和民牧區劃分出來,劃分出四季牧草和打草區,并釘出隔離標志木牌。我曾命人到休循州拔汗那請來一位參謀,如今應該快到了,吸取他們數百年游牧流傳下來的經驗。當然第一步是先出一張告示,張貼到各州各城,提前告知他們疏勒將進行牧場規劃,越區放牧將會受到嚴懲即可。”
“既然如此,我這就擬定告示,命人四處張貼。”
李嗣業鄭重地朝他拱手:“多謝裴都督的全力支持,此事需要我們雙方通力配合。”
“將軍說的哪里話,我們都督府應該感激你才對。”
與都督府溝通的事情告一段落,李嗣業從裴國良府上出來,對跟在身后的燕小四吩咐道:“你去辦一件事情,找幾個喜歡喝酒的軍漢,去傳播一些流言…如此這般。”
燕小四聽罷,在心中由衷地贊嘆,將軍的安排真如鎖子甲一般環環相扣。
疏勒南門的城墻壁前,聚攏了一堆百姓,墻上張貼著兩張黃麻紙書寫的告示,一張以漢字書寫,另一張以梵文書寫,由于城中篤信佛教者居多,竟有大多數人圍在那梵文告示面前。其中一人向不識字的眾人誦讀解釋道:“疏勒都督府將于明年對周邊進行草場規劃,介時將劃分出多塊牧場限定季節轉場,也將劃定出禁止放牧的打草區,介時將擬定律法,但有違逆者嚴懲不殆。”
一幫人紛紛發表意見:“早就該這樣了!這些放羊的就該管一管,都知道疏勒城周圍的草場是用來冬季打草的,可有些人就是不自覺,偷偷把羊放進去吃草,等到冬天的時候沒草了,果真是活該。”
“你懂個逑!你們種田的哪里知道我們這些放牧的苦,雖然不像話,多數人還是守規矩的,早就該弄出律法來管管,不過也沒啥用,該犯的時候還會犯,眼下劃定四季轉場,日子一定沒有以前好過了。”
疏勒城中的酒肆并不多,可能是源于濃重的佛教氛圍,達官貴人都不愛飲酒,能夠聚集到酒肆的,多半是來回奔波的三種人,一種是商旅,一種是牧民,還有一種是唐軍。
幾個擁有數百頭羊群的牧主心情極差,聚在酒肆中飲酒,捎帶發泄一下胸口的郁氣,內心的不滿。
“都督府不再免費供應牧草,而是讓咱們用羊去換,一只五百斤草,這五百斤草還不夠兩百只羊吃一天呢。裴都督不就是想變相從咱手里把羊奪走,然后想宰想殺,那就是人家的事情了。”
“對!”一名絡腮滿面粗俗的粟特漢子揮拳砸在案幾上:“咱不能任由都督府擺布,得團結起來,不要把羊給都督府換草!”
“我就不相信,他們會放任我們把羊餓死!”
“嘿,羊餓不死的,這些畜生餓急了什么都吃,索性把它們散放在疏勒城里,見什么吃什么吧。”
有人理智地表現出反對意見:“不能這么干,城中還有唐軍,唐軍可跟裴都督是一伙兒的,特別是那趙軍使,與裴都督一般沒安好心眼。”
“我感覺李鎮使是個好官,萬一都督府把我們逼狠了,我們就跑到李鎮使府上請愿,我相信李鎮使不會不管我們。”
這幫人喝了一陣酒,可能是話題醞釀得差不多,多數都靜默了下來。
隔壁屏風里卻傳來幾個唐軍的說話聲,話里話外透露出關于這牧草的內幕消息,聽得人耳朵瘙癢難耐。
“媽的,前兩天死羊肉都快把老子給吃吐了,以前吃不到的時候天天惦記,現在是一口都不想吃了。”
“這算什么,”一人冷冷地嘲笑道:“等明天春天你還得吃。”
“這話是怎么說的明年開春牧草長出,羊又有東西吃了,哪還輪得到咱們宰殺。”
“孤陋寡聞,你沒見城墻上貼告示了嗎。疏勒都督府要規劃草場了,對于越場放牧者要給予嚴刑處置。以牧民們現在的放養量,規劃的牧草根本承受不起這么多羊,今年打秋草時人們都已經刨草根了,等明年開春時都督府劃分牧場前,還要殺掉一批。”
屏風外面的牧民們聽得雙目冒寒氣,有人嘴角不屑地哼了一聲,隨即又斂聲靜氣傾聽。
“胡說吧,如果都督府要殺羊,現在就殺了,非要等到明年開春干啥“
“這你就不懂了,牧民們現在還存在僥幸,認為到了冬季里羊毛,羊肉的價錢都跌了,只要熬過明年開春,這價格就能夠漲起來。其實不然,明年開春跌得更狠,餓了一冬天的瘦羊更無人去買。都督府要控制牧草羊群數量,到時候這幫放羊的只有兩個選擇,自己把多余的羊殺掉,或交給都督府殺掉。“
“哎,不談這個了,喝酒。現在五百斤草料換一只羊不劃算,你知道這牧草現在多少錢一斤呢,聽說牧草換來的羊給咱唐軍做腌肉呢,腌肉是啥東西知道不“
屏風外的牧民們逐漸聽不見里面的聲音,只是一顆顆心臟已經沉入到水底,再也生不起半點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