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上馬帶著隨從離開,城中隊正才狐疑地抬起頭來望著遠處,新任的疏勒軍使,鎮守使上任伊始,就跑到這荒僻之地視察,到底是什么意思吶?難道是有什么大動作,不過即使再大的動作,也跟咱們這些小兵無關。
疏勒鎮使們上任之后為了政績,無非就是鞏固城防,添加烽燧,到時候受罪的還不是他們這些兵卒?現在疏勒周圍的關卡和烽燧大小也有十幾座了,再添加也有多余之嫌。
李嗣業騎在馬上繼續向東走,發現了一些問題,但不知是不是普遍現象,還需要多巡視幾處再說。
“下一站,去葭蘆館驛站。”
接下來的幾日內,李嗣業帶著趙崇玼東奔西跑,不斷來回折返,北邊到達了蘇約克山口,西邊到達葛羅嶺和烏孜別里山口,南邊到達了青嶺。
他們站在青嶺山腳下抬頭遙望,這座山由兩座姊妹鋒組成,商道從山腳下綿延向上穿過。
車夫趕著兩匹馬繞著山麓轉了半個圓已經把兩匹馬累得氣喘吁吁,封常清蹲在地上,手中抓著一個算盤,按照李嗣業教的方法進行周密運算,然后折算成方寸之間,將整座山的占地方圓畫在了地圖上。
畫完之后他抬頭看了看,再看了看地圖,感覺好像少了什么。
李嗣業騎在馬上遙首眺望,慕士塔格峰像一個圓潤的尖饅頭緩緩垂下,遙望山頂與青天相接。他低頭看到了封常清的困惑,抬起馬鞭指著山頂問道:“這青嶺有多高?”
滿臉風塵的趙崇玼內心哧笑了一聲,盡問些沒有道理的問題,這山高如何量?難不成要爬到山頂上,一根繩子垂下來,那得需要多長的繩子才夠?
誰知封常清抬頭笑道:“將軍這種問題難不住我,某學過劉徽子《海島算經》用同等長竹竿進行二測和三測,便能夠得出山高幾何。”
封常清說干就干,立刻在山下立起竹竿進行演算,手指撥拉著算盤最終得出了結論:“以我們腳下為起始,青嶺山高兩百七十五丈六尺余。”
趙崇玼瞪大了眼睛,還真能算得出來?李嗣業手底下連這種人才都有?
李嗣業突然又問:“這個高度如何在地圖上表示?坡度的緩急該如何表示?真正到達兩百丈以上的只是個小小的山尖,又該如何畫?”
封常清提筆的手懸浮在了空中,凝思苦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該如何畫下去,先賢的書籍中也沒有提到,應該如何標識山峰高度和坡度。
他只好問道:“那將軍以為該如何?”
李嗣業裝作略一沉思,點頭道:“那就用等高線畫法。”
“何為等高線畫法?”這種制圖法封常清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李嗣業心中舒服地點了點頭,總算有你小子不會的東西了,不然我如何壓制你這個自詡才華絕頂的家伙。
“假裝我們在山腰五十丈處把山橫切掉,這個切線應該在哪里,如果在一百丈把山切掉,是不是這兩邊的狹長部分不在其中了?世界上所有的山都是底部面積大,山頂面積小,越高的地方等高線越靠近中心,山坡度急的一面兩條線很接近,如果是兩條線重合,必然是懸崖。這個你明白了吧。”
封常清果是相當聰慧,李嗣業只講述一遍,他就已經明白了,提筆開始在絹布上繪制,很快把青嶺四條山脊和西坡平緩,北坡和東坡險峻的情況畫了出來。
旁邊人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也看的一頭霧水,有一種小學生聽大學教授講微積分的迷茫感。
封常清將圖紙折疊而起,指著通往蔥嶺的商道問李嗣業:“將軍,這蔥嶺也屬于我們疏勒鎮的轄區,不若繼續向前行進,索性把蔥嶺地區的地形一并畫出來,還有蔥嶺守捉的位置,也應該準確地測量在圖上。”
趙崇玼一聽,頓時臉色發青,還要往蔥嶺深處走?自從李嗣業上任伊始,他已經跟著他在疏勒鎮附近的山川林木,戈壁沙灘上跑了一個半月。這中間兩次途徑疏勒城都沒有進去,再有一次可真就變成三過家門而不入了。他這張臉被風霜吹得蠟黃干澀,與烽燧堡中的那些老兵早有什么區別?
李嗣業看了一眼封常清畫的那張地圖,已經畫了三分之二的區域,剩下空缺的部分包括西南的蔥嶺,向東的圖倫磧,向北的碎葉川,還有向西的至拔羈縻州俱密國。由于西域地形地貌復雜,想在短時間內精確地將地圖畫完,肯定是不現實的。
不過現在已經很好了,李嗣業不需要地圖,也把疏勒鎮的布防摸了個遍,如今疏勒軍的所有防御點都在地圖上,其余的邊邊角角,想畫的話也可以完成,即使不畫,也沒有什么大礙。
好像還有一個烽燧沒有去,那就是位于莎車故城往東北四十里的砂東烽燧。
他手拽著馬韁笑道:“不知不覺,大家已經在這疏勒鎮周邊奔波了一個半月,是應該回去歇歇了。”
趙崇玼長松了一口氣,這還倒是句人話。誰知李嗣業又道:“據我所知,莎車東北處還有一座烽燧沒去。去那邊兒跑一趟,我們就折返回去。”
趙副軍使又瞪大了眼睛,你丫的還真要把所有疏勒軍據點都跑遍吶!
這勉強也能接受,只要不是讓他們進蔥嶺翻山越嶺就行!沒辦法,誰讓一開始就被這李嗣業給誆了出來,這簡直是趕鴨子上架!
七天之后,
唐軍在大漠中算是最苦最遠的砂東烽燧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中,若不是因為這座烽燧毗鄰徙多河的下游,也有幾個原莎車國的集鎮和部落,唐軍早就放棄這毫無價值的烽燧了。
砂東烽燧中駐扎著十名唐軍,僅有二十丈方圓,麻雀雖小但五臟俱全,有厚重的城墻和堡樓,城墻上也有床弩和檑木。十名唐軍就住在堡樓中,正圍著一個煮有熱粥的刁斗,用木勺正刮著里面的殘底。
面對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這些人顯然沒有反應過來,都端著兜鍪愣在當場,唯一端著瓷碗的是烽燧的什長,也抓著木勺麻木地看著眼前的緋袍將軍。
他們在大漠中駐守多年,從未有城使級別以上的高官來過這里,更別說是疏勒軍使,鎮守使這樣的四品將軍,屬于被遺忘的角落。
李嗣業對這樣的失禮不以為意,朝什長手中的木勺伸出了手:“我也嘗嘗你們做的飯。”
什長以為他只是為了活躍氣氛,連忙站了起來,同時將木勺伸了出去。
李嗣業將木勺接過來,伸入刁斗底部刮了一圈,刮出一點兒的稀糊,伸到嘴邊嘗了嘗,粥里放了鹽,但是很難吃,沒有加工去殼的青稞本來就難以下咽,里面竟然還加了些野菜,嘗起來又苦又澀。
他皺起眉頭問道:“怎么回事?送來的糧食不夠吃?”
什長連忙蹲跪在地上叉手道:“啟稟將軍,其實也不是不夠吃,因為我們烽燧中只有從莎車中送來的青稞粒,平時只能用青稞煮點兒粥,也磨碎了吃青稞餅和糌粑,吃時間長了也會膩,所以只好弄些野菜改一下味道。“
青稞吃膩了加野菜?這要膩到什么地步,才能不惜加入味道更差的野菜?
“你們繼續吃,我們只是來看看。”
李嗣業領著眾人轉身走出烽燧,左側是源頭自喀喇昆侖山,最終消失在大漠深處的徙多河,右邊則是風沙揚起裸露巖面的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