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叉手行禮,絲毫不顯得羞愧,也沒有受挫的委屈和頹喪,繼續向高仙芝推銷自己:“我承認我自己是長得磕磣了點,高都護素來以才學著稱,豈能以貌取人,我兩次送上拜帖,都護是否連看都沒有看過,不然怎么會放棄我這樣一個現成的賢才呢?”
這個人有點兒意思,臉皮夠厚,兩次推銷自己都被拒絕,還能第三次找上來。這種人就是在現代當推銷員,也能夠取得成功。他稱自己為賢才,也不知道是真有本事,還是夸夸其談。
李嗣業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叉手回話:“啟稟李將軍,在下封常清,現在夫蒙中丞府上擔任門子。”
“封常清?”李嗣業的聲音不由得提高了幾度。
高仙芝扭頭問他:“怎么?你認識,還是?”
“哦,不認識。”李嗣業冷淡地轉過身去,心中卻有點兒小激動。
高仙芝點了點頭,對封常清伸出手拒絕道:“某早跟你說過了,我的隨從早已滿員,不要再來找我。”
封常清顯露出一瞬間的失望,無奈地低下頭去嘆了口氣,高仙芝的兩名隨從攔在他面前,神情嘲諷且冷漠地伸出手臂:“走吧。”
失望之余,他并未忘記禮緒,雙手插在胸前翹起拇指:“高都護今日事忙,常清改日再來求見。”
剛才的風波并未影響到高仙芝的情緒,與李嗣業沿著都護府的外墻繼續散步。
李嗣業對封常清留了意,旁敲側擊地問道:“我觀剛剛那人行徑,性子頑強,能不折不撓,確實有可取之處,不知將軍何以拒之?”
高仙芝抬手笑笑:“天底下性子頑強,不折不撓的人多的是,某怎么能全部給他們機會。況且這封常清相貌丑陋,還跛了一條腿。文難登大雅之堂,武不能上馬下馬作戰。古人說貌由心生,像這等粗糙苦澀相貌,定是在荒街僻巷饑寒交迫,連吃飽都有問題,哪有什么才學,更無強健軀體,要他又有何用?“
高仙芝說得很有道理啊,適用于天底下大部分窮苦人,但偏偏就有例外。
李嗣業不想跟他多透露,兩人繞著都護府的外墻轉了半圈,便相互拜別分道揚鑣。
等打發高仙芝回到自己府上,李嗣業便匆匆忙忙地折返回來,可惜封常清已經消失在原地。不過既然已經知道他的身份所居,那就好辦多了。
龜茲城中,節度使夫蒙靈察的府邸前,李嗣業穿著一身緋色缺銙袍,在側門的門板上輕輕地敲擊了一下。
吱呀,側門應聲而開,里面探出一個滿是褶子疙瘩的臉,叉手恭謹地問道:“將軍可是要找夫蒙中丞,可惜中丞并不在府上,你可先將拜帖留下,由我交給管家…”
“封常清,我不找中丞,就找你。”
“找我?”封常清驚愕地張大了嘴巴,伸手指著自己的鼻子。
“對,有時間嗎。”
“有。”
盛夏里的龜茲酒肆前,連刺柳這種耐熱耐旱的樹,也頹喪著低下頭去,枝頭上有知了無力沙啞的叫聲。李嗣業把官袍解下右衽,連中單袖子都抖索出來,身上帶著傷疤的硬痂,無論怎么坐都不舒服。封常清倒是穿了一件麻衣半臂,瞧著挺舒服。
酒肆的屋頂上掛著風障,有小廝拽著兩根繩索來使其擺動,多少能夠減輕客人的暑熱。
“酒來嘍。”酒博士用竹筐提著酒壇跑過來,雙手捧在了案幾上說道:“這酒是特意在后院的深井鎮涼的,客摸摸看。”
李嗣業捧起酒壇子,確實拔涼拔涼。他剝掉封口先給封常清斟了一盞酒,對方慌忙雙手捧住碗,表現得受寵若驚。
“我看得出來,你渴望出人頭地,既然是夫蒙中丞府上的門子,又何必舍近求遠?”
封常清剛捧起酒盞淺飲,涼得他倒吸了一口氣,“哈”地舔了舔嘴唇道:“實不瞞將軍,我若求人向夫蒙中丞托情,求得一個都護府的倉稟小吏,每月領個七八千錢的俸錢,也能夠衣食無憂度過此生。但吾之所欲,豈是口腹保暖?聲色歡愉?非也。常清所欲者,乃是為了使這不足七尺之軀有用武之地,為使這一身才學能夠施展。其余金銀財帛,錦衣玉食,與我何加焉?”
這又是一個為了理想而奮斗的有志青年?李嗣業聽他說話的語氣,倒是豪氣干云。
“在夫蒙中丞這里,我已經得不到躋身的機會,聽說高將軍如今是安西四鎮知兵使,常年在外征戰。我只有拜在他的帳下,才能有施展才學的機會。”
李嗣業肚子里哼了一聲想,老子現在都坐到你前面了,嘴里還一個勁兒地投效高仙芝。怎么滴,還要等著我堂堂兩鎮鎮守使主動禮賢下士?這么一來我的格調,不是差了高仙芝很多嗎?
封常清皺著愁眉又飲了一口酒,也不知是突然反應了過來,望著坐在面前的李嗣業,神情多了幾分激動,連忙將膝蓋后撤兩下,欲再次躬身行禮。
李嗣業咳嗽了一聲挺起腰板,你小子總算上道了,拜到我的麾下也能有用武之地,別總想著給高仙芝當隨從。
他裝作不經意地端起酒盞,想著待會兒也拒絕一下,等這封常清再求,然后才勉為其難將其收伏。
只見封常清叉手伏地拜道:“李將軍與高都護乃是同僚,將軍的話在高都護面前也極有份量,只希望將軍能在高都護面前為我引薦,封常清感激不盡。”
李嗣業猛吞了半口涼酒涼氣,放下酒盞對酒博士招了招手道:“結賬!”說罷他從袖子里掏出幾十枚大錢,堆疊在案幾上,拂袖轉身往酒肆門外而去。
或許是感覺自己說錯了話,封常清慌忙追出去,攔在李嗣業面前叉手拜道:“常清有眼不識泰山,我知李將軍身為疏勒、于闐鎮守使,如今在安西威名僅次于中丞和高都護。只是傳聞李將軍勇猛善戰,常孤身浴血,麾下也均是悍勇善戰之將,似常青這等身有殘缺之人,如何能入李將軍帳下?現在思來想去,常清只能厚著臉皮一試。”
他鄭重地叉手拜道:“封常清愿拜入將軍麾下,還請將軍恩準。”
這個補救的態度挺真誠,都到了這個份上,李嗣業也不再搞什么勉為其難那一套,直接上前去攙起他的手臂說:“正因為某常近身搏殺,才知讀書人的重要性,你既然有才學,先跟我到疏勒去,日后少不了有你的用武之地。”
“哦,不知將軍何時動身,常清好預先收拾準備。”
“應該就在這幾日吧,到時候我會派人提前通知你。”
“將軍慢走。”封常清抬起手臂對背負雙手遠去的李嗣業揮了揮手。
今日李嗣業突然來找他,把他本來的計劃給打破了,本來想歸附到高仙芝身邊,積攢一下見識,適當露兩手讓眾人刮目相看。但突然跟了李嗣業,這個看上去像莽漢的家伙,資歷比起高仙芝還是稍遜一些,聽聞他素來擅使陌刀,喜歡沖鋒在前狂飆突進,他這樣的讀書人在其手下確實是怕不受重用。
但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