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李嗣業一手攙著李白的腋下,把他右臂搭在自己肩上,扶著他遠去。
“李太白,你住哪兒啊?飲中八仙,賀知章,焦遂他們怎么不管你?”
李白迷迷糊糊地抬起頭,抬起長袖朝前方虛指:“長樂坊,青蓮酒肆…”
“還喝啊?”
李太白搖了搖頭:“青蓮酒肆…房間,睡,睡覺。”
他扶著李白往長樂坊而去,反正也不算遠,丹鳳門往西,進坊門后找個人一打聽,才知道這青蓮酒肆在長樂坊知名度很高,位置卻不甚好找,連著拐了三道巷,才看到白色酒旗懸在屋檐下,是間普通的門鋪。
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啊,在這種偏僻的地方還能做到坊眾皆知,酒怎么可能差了。待會兒走的時候一定要沽一壇子。
他將李白扶到酒肆門口,讓他在屋檐下石階上坐下,誰知太白卻軟軟地躺了下去。
店里的一個小廝迎出來,口中道:“客您這是…”他低頭一看,聲音陡然大了幾分:“這不是李太白嗎?又醉倒了呀。”
他與小廝合作將李白扶起,又問:“李太白住在你們這兒?”
“嗨,李太白初來長安時,就住在我們青蓮酒肆,就連我們酒肆的名,都用了太白的號。這次又來長安,他還在這里住了幾宿。”
酒肆的東家也連忙迎上來,替下李嗣業,將其扶進了后院中。
他左右打量了酒肆的布置,僅有五六臺案幾,地上鋪著羊氈,壚間做有酒柜,柜中擺著酒壇子。
他站在了酒壚前,對回到臺里的店家說道:“給我沽一斗你們這兒最好的酒。”
“我們青蓮酒家只有一種撇醅酒,況且官爺你還穿著朝服,定然是從大朝會圣人賜宴處散席歸來,我們這酒后勁兒可大,您不能再喝了。”
“嘿,我不喝,只不過是聽著你家的酒香,沽一斗帶回去給我的兄弟們。”
“官爺真有情義。”
一斗酒沽了兩壇,用麻繩兜著壇口,李嗣業提在手中慢悠悠地往長樂坊外走去。
夕陽已經垂下,云團繚繞被紅日之火燒透,長安正在慢慢沉沒在夜色中,隆隆鼓聲從地面上翻起,夜燈初上。
大朝會后的第二日,安西眾人各自開始安頓在長安的事項,回磧西已經提上了日程。李嗣業也決定去十六王宅一趟,答應李輔國去拜謝太子的事情,自然要信守承諾。當然這不止是守諾,還有日后長遠的打算。
太極宮所處的位置是長安的洼地,使得夏季潮熱,連東宮都不適宜久居。忠王李亨成為太子后,將十六王府中的原先的府邸改為離宮。他多數時候都居住在此地,照顧年幼的皇子,擔當兄弟們的表率。
李隆基倒也樂見其成,太子待在十六王宅,比待在東宮還讓他放心。
他進入王宅坊門,便翻身下馬,牽著馬韁悠哉行走,從他身邊走過的都是各王府的仆從和武將,對這身穿缺銙袍的四品武夫倒也不覺得稀奇。
原忠王府在王宅區的最北端,背朝城郭坊墻,正門朝南。他在王府大門前駐足,將黑胖拴在墻上的栓馬石窩中,來到側門另一側的邊門,握住銅環輕敲了三下。
一個身披絹布甲的軍漢拽開門扉,見是一名武官,連忙扶正兜鍪問:“尊駕前來太子離宮,可有公干?”
態度出奇的好,讓他感到意外,李嗣業拱手道:“我并非是來公干,前幾日宮中靜忠公公曾邀我來宮中,而且太子于在下有舉薦之恩,早就應當來拜謁。”
“是這樣啊,請尊駕在外面等一下,我這就進去通報。”
李嗣業又拱了拱手:“請便。”
武官合上邊門,李嗣業則背負雙手在門口等待,過了片刻,有三四個年輕男子從側門而出,身穿絳紫襕袍神態隨和清閑,像是經常來串門。李嗣業知道這些人身份尊貴,不是皇子就是皇孫,只好站在一側躬身叉手。
這些皇子也沒多留意李嗣業,在十六王宅任閑職的武官不少,他們常見倒也不怪,只以為又是跑腿傳信的。
李靜忠把這些皇子送出幾十步,才折返回來,笑著對李嗣業作揖道:“今日我還在惦記著這事兒呢,李將軍果然來了,快請。”
“靜忠公公請。”
李靜忠一邊引著他往前走,一邊低聲說道:“太子殿下還是那般謹慎,你是知道的,只是他如今入主東宮,已經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一味地低調躲避來自各方的交好投靠,反而不符合如今的態勢身份,云麾將軍與他從小一同長大,情同手足,但王將軍自從成為朔方節度使之后,殿下便限制與他的往來,兩年中只準他來十六王宅一次。”
李嗣業猶自迷茫,李輔國跟他說這個是什么意思,難道是想讓他勸說太子?他們身為身邊人都無法說服,他一個外人如何能說服得了?
這李亨確實是,與過去被賜死的李瑛完全是兩個極端,那位是過于有些張揚,這位卻過于低調。
“我倒是可以試著向殿下進諫言,但你是知道的,我們這些武夫嘴笨,最好別抱太大希望。”
“這個咱自然曉得,我們這些太子身邊的人,與他親近有糾葛,反而不太好勸諫,只能求助與將軍了。”
這離宮與他上次來沒多大變化,有影壁,倒座館閣,前殿和偏殿,穿過四五道大門和一道穿廊,直接來到了后院中。后院有水潭,譚邊亭子的一角臨近水面,太子頭戴平巾幘,身穿明黃色襕袍,胸前是綻放的團花,他正一只腳踏在亭欄上,扭頭看見李嗣業,神情中露出吃驚的樣子。
他上前一步躬身叉手“末將李嗣業參見太子殿下。”
“李嗣業,你怎么會突然過來?”他緊張兮兮地壓低聲音道:“有沒有人看見你來我這兒?”
李嗣業也有些迷惑,感情這事兒李亨并不知情,他扭頭望了李靜忠一眼,李靜忠連忙上前打圓場道:“李嗣業前來是感謝殿下昔日舉薦他前往磧西。這次好不容易回來長安一趟,才特意來宮中拜訪。”
李亨來到他面前,伸手托著他的雙臂扶正,躊躇著說道:“其實你能來我很高興,但是…”
“靜忠,這是不是你搗鬼?故意引李將軍前來?孤入主東宮才不過三載多,若是讓外人看到,豈不是要落一個結交邊將的口實?”
還是這么小心謹慎啊。
李靜忠慌忙拜伏在地,叉手說道:“殿下,李將軍是你舉薦前往磧西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他來拜謁感謝,無論誰挑不出任何毛病。靜忠邀請他的時候,也沒有想得太多,萬一就算有人問責,奴婢也愿意一力承擔,李嗣業將軍乃是靜忠的舊友,為何不能互相往來?”
“你!你一個太子府的宦官,結識了來自磧西的武官,你如何能承擔得起?”
李嗣業感覺應該說句話,不然就成了他動機不純了。他躬身叉手低聲說:“殿下,李嗣業這次入長安之前,還只是率領三個跳蕩團,三個戰鋒隊團的押官,不夠資格稱為邊將。就算這次大朝會升賞過后,我勛為八轉上輕車都尉,又加武散官忠武將軍。頭頂上還有各鎮鎮守使,副都護,四鎮都知兵馬使,安西節度使,也算不上什么實力邊將罷。”
李亨想了想,好像是有些反應過度,卻依舊執著地說道:“就怕某些人多心猜疑,更應該小心謹慎為上。不過嗣業你既然來都來了,就多呆一會兒,靜忠,立刻吩咐人來煮茶,孤要與李將軍促膝長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