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猜想,這么大的事情,商人們也要慎重考慮,遲遲不來是對的,等有人考慮好之后,自然要過來咨詢。
他揪著幞頭繼續等待,這樣又過了半個月,仍然無人前來。這可把他給愁壞了!眼下都護府內有不少人等著看他的笑話,事情若是辦砸了,不光他臉上無光,就連夫蒙靈察都要跟著顏面盡失。
做事的人總要承受各種風險,反而什么都不做的人,倒是可以樂悠悠地看著別人操勞倒霉。
太陽熾熱地照射在大院中,胥吏們戴著斗笠跪坐在案幾前,頭頂上的汗水往下滴瀝,時而抬起頭瞇起眼睛掃一眼太陽。
他們心底對李嗣業尤其抱怨,暗自嘲笑他異想天開,竟然想要把官府的驛站交給商販來修建,別看商販們對安西都護府崇敬有加,但實際上是敬而遠之,跟官府做生意是絕計不敢想,根本就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都護府的手里握著殺人的刀,方面無論在權力,還是在解釋權上,都不對等。商販們如何敢來,他們就不怕都護府突然反悔,把驛站給收回嗎?
李嗣業焦躁地坐在房檐臺階下,鍑中的茶水還剩下一些殘湯,他把手中空了的杯盞扔到氈上,站起來朝胥吏們揮揮手:“今日就到這里吧,明天繼續在院里等待。”
胥吏們臉色陰沉站起來,各自把斗笠擋住臉,暗自嘀咕道:“明天還來,還等,就等個十來年都不會有人來!”
他們正準備把案幾、蒲團抬到屋里去,從門扇后面探出一個稍顯圓胖的臉,瞅見站在門柱左右的兩個兵卒,突然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李嗣業眼神迅疾,立刻朝著大門處喊道:“剛剛是誰?為什么不肯進門?”
兩個都護府的兵卒立刻出門,把在門外窺探的人“請”了進來,此人顯得很緊張,仿佛跟進了閻王殿似的,縮著脖子神情忐忑地來到了正堂臺階前。
李嗣業感覺有了一點兒希望,伸手對他招了招手問道:“我剛剛見你出現在門口,怎么又縮回去了?”
這人外穿葛布粗衣,貼身卻穿絲綢,頭頂上包著厚巾幞頭,有披肩垂到肩頭阻擋風沙,一看就是絲路上常跑的商人。他低聲試探著問道:“我聽說都護府在安西再建五十多座驛站,想讓我們這些商人出錢修,不是采用自愿募捐的形式,所以我特地過來看看。我…那個只是看看,你們不會強迫我做吧?“
“當然不會!”李嗣業尤為興奮,既然有人上門就說明此事對商人們還是有誘惑力的,但不知是出自哪方面的顧慮,才使得他們裹足不前。
“來,請坐。”李嗣業伸手邀請他在屋檐前的氈子上就座。
商販連連擺手,言稱不敢:“我不過一介商旅,豈敢與李將軍相對而坐,我還是在階下站著吧。”
“沒關系,今日在商言商,你既然是和安西都護府來談生意,那我們現在的關系就是平等的,只是合作伙伴,請先生上坐!”
李嗣業一個先生,把商販給叫得血氣上腦,激動得不得了:“豈敢,豈敢,我不過是一介小小商賈,哪敢當得起先生一詞。那個,我還是不坐了吧,先帝法度不可違背。”
他愣怔了一瞬,才想起唐高祖李淵曾經頒布過對商人限制的法令,規定商戶子弟不得做官,不得參與科舉,玄宗時期連長征健兒這類募兵,也被排除在外,也規定商賈不得與士人朝官并肩站立,也不可同案而食。他這個都護府官員一時沒有想到,但這商販卻記得牢牢的。
“好吧。”李嗣業也不再強求,從茶鍑出舀出一碗茶,遞給了對方:“來,商談之前先解解渴。”
他等著這商販說完,才緩緩開口道:“本將對絲綢之路上的中、南兩道,做過細致周密的調查,在商路上運營驛站,是絕對可以盈利的,只是長久以來,都護府對于驛站缺乏統一管理,才使得大量錢財流入到了驛長等私人的口袋里。前陣子不是才查出赤河驛的驛長,利用驛站的地利優勢,向過往商旅收取高額住宿費,十年之內,斂財八百多萬錢,算去他揮霍,還有賄賂上級的錢財,已經有一千五百多萬了。”
“我算了一下,即使按照普通價格招待商旅,一年的時間就能將修建驛站的錢財收回,剩下的兩年就完全是盈利。你看這生意可不可做?”
商販躬身叉手回道:“這個帳某也算過,知道有利可圖,只是某害怕的不是虧錢,而是血本無歸。”
“此話怎講?”
“我們這些商販能在安西商路上安全做生意,全憑都護府給罩著,自然愿意和都護府做生意,只是官與商不同,是要來回輪換的,萬一我們把驛站修建成,安西節度使換成了別人,若是矢口否認我們與都護府的條件,要在頭一年就要把驛站收回來,我們豈不是血本無歸?”
李嗣業沉默片刻,他確實是沒想到這一點。
由于商戶身份的低賤,他們在都護府面前確實如浮萍一般弱不禁風,都護府一旦開始薅羊毛,商人們幾乎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這商販望著李嗣業小聲地說道:“李將軍對我禮遇有加,我自然不能不把實情道出。恐怕不只是我,幾乎所有的商家都是這么想的,我們不敢跟朝廷做生意,就是因為這個,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節度使上位,很容易朝令夕改。”
這事情就很難解決了,他李嗣業就算再有擔當,也不能向商旅們保證,下一任節度使不會強行收回商販們修建的驛站。關鍵他是想保證,也沒人相信吶,誰敢相信不可控的將來。
李嗣業捏著下巴說道:“我在布告上的發布商戶運營時長是驛站建成后三年,你們覺得這三年內,這四鎮節度使會換嗎?”
商戶鄭重叉手稟道:”此事我們無從預測,也不敢冒這樣的風險。”
他又就著話題凝神問道:“你們認為節度使會換成誰?誰有這個可能登上四鎮節度使之位。”
“這個不敢說,也不好說。”
他從氈毯上站起,雙手交疊在小腹前挺胸抬頭說道:“這有什么不敢說的,你們作為商人,長期走絲綢驛道,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豈能對都護府的未來動向沒有自己的預測。你大膽地說出來,本官不會怪罪。”
商戶看了一眼左右,見無人在側偷聽,才大著膽子說道:“如果四鎮節度使將來有變動,朝廷不從其他地方調派的話,四鎮節度使將來非夫蒙靈察莫屬。”
商人們的政治嗅覺果然靈敏,竟然猜得八九不離十,這無疑也讓他看到了一線生機。李嗣業沉思片刻,點點頭說道:“如果我重新張貼發布公告,公告上不但蓋安西都護府的公文印,同時也蓋節度使田仁琬和副都護夫蒙靈察兩人的印信,但凡有意來龜茲商談承包事宜的,都可揭下公告當做憑證,與我們來談驛站的生意。依你之見,能不能取信你們這些商人?”
商戶聞言,鄭重叉手說道:“當然可以!只要節度使和夫蒙都護能展示決心,表明他們全力支持商戶建驛站,我們自然敢承擔這風險。”
“你先退下等待,我這就去找夫蒙都護。”
片刻之后,李嗣業站在夫蒙靈察的書房內,雙手叉手躬身稟報。
夫蒙都護抬起頭,揪著胡須思慮道:“你說商人們害怕都護府朝令夕改,怕他們投入的錢打了水漂。”
“確實是這樣,他們擔心安西發生權力交替后,新任節度使推翻前任的舉措,所以遲遲不敢前來揭榜。”
“這個確實挺難啊,這個無法保證。”夫蒙靈察搖頭笑了笑,問他:“你想出什么好辦法了嗎?”
“有倒是有?”
“嗯?”夫蒙靈察吃驚地抬起頭:“說。”
“安西都護府重新出示一張公告,上面不但要有都護府的公文大印,還必須要有田中丞和您的印信蓋章,這樣一來,便可解天下商戶的疑心。”
“呵,要我的大印蓋…”他突然似笑非笑地抬起頭來,問:“這是什么意思?蓋我一個副都護的印,就能解他們擔憂?難不成我有…”
“沒錯,”李嗣業雙手并握叉在胸前,聲音低沉而又篤定:“商販們在磧西行商,對都護府的形勢動向自然有敏銳的預估,他們相信自己的判斷,只要你蓋上了自己的大印,他們就等于得到了下一任節度使的信誓憑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