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來了!”一名兵卒把刀扔上了擂臺。
隨從彎腰抄起刀,劈頭蓋臉朝郭昕砍來,顯然章法已亂。郭昕穩住身形從容抵擋,偶爾覷見對方的動作遲滯,冷不丁砍上一刀,疼得其人口中嘶嘶直冒涼氣。
對方顯然不肯認輸,纏頭刀一刀快似一刀狠辣前撲,郭昕且戰且退,已經退到了擂臺角落里。眼看他又要故技重施,對方竟搶先一步跳起,一腳踏上攔繩,轉身凌空劈下!
郭昕并未用刀鋒硬抗,稍稍抵住便疾步后退,然而對方的沖勢更猛,他猛地下腰落刀,身體彎做拱橋,堪堪躺在地上,兩人的刀鋒格錯而過,發出刺耳聲響刮起了許多木屑。
郭的右腿如彈簧一般彈起,來了一記蝎子倒鉤,啄在了對手的后背上,引發了一陣喝彩。他彈腰站起,借著對方趔趄之勢,猛地用手肘叩去,又連著劈砍數刀,動作順暢如行云流水之勢。
李嗣業站在不遠處抱胸觀看,心想此處應有BGM,而且必須是央視水滸傳中打斗激烈時奏出的高亢激昂的嗩吶聲,他的肚子里已經敲起了梆子,節奏歡快而酣暢淋漓,而到最后嗩吶聲調拔高至天際時,郭昕的木刀已經橫在了對方的后頸上。
“承讓了。”
這人從地上翻起,面容通紅雙眼怒瞪:“來!再戰!”
高仙芝冷峻的聲音傳來:“輸就是輸了!還不趕緊從臺上下來!”
這人喏了一聲,訕訕地轉身跳下擂臺,走到高仙芝身邊低頭羞愧叉手:“鎮使。”
“走!”高仙芝臉上都有些掛不住,撩起披風朝營門走去。
李嗣業連忙跟在高仙芝身后拱手相送,沒想到今天會鬧這樣一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不知道高棒子的心胸怎樣,會不會因為這種事情記掛上自己。
他將對方送出營地之外,笑呵呵地拱手,但這個時候無論如何表露情緒,恐怕在對方眼中都是故作姿態。
從高仙芝進軍營開始,就感覺對方完全不在狀態,對于他的這種反常,李嗣業心中估摸,高仙芝心存忌憚嗎?可他什么都沒做吶。
“李將軍請留步,不必送了。”
高仙芝調轉馬頭領著眾人踏上了土道。
“高將軍慢走。”
他叉著手舉目遙望,直到對方消失在官道的盡頭。
李嗣業折返回營地中,冠軍郭昕手中提著木刀跳跑了過來,來到他面前單膝跪地叉手笑道:“請將軍賜冠軍金牌!”
李嗣業提起馬鞭,故作惱怒敲著他的肩膀:“客人面前都不知道謙讓,就顯得你有能耐了?輸他一場又能咋地!”
郭昕愣了一下,兀起嘴巴疑惑反問道:“將軍并未讓我讓他吶。”他立刻換了個方向單膝蹲跪,叉手笑呵呵道:“還請中郎將賜予我冠軍金牌。”
李嗣業對眼前這小兵十分欣賞,對方也比他小不了幾歲,倒有同齡人的親近感。
他從懷中掏出重鑄后的波斯金幣,上面戳有圓洞,用一根絲絳帶子串著,上前給郭昕戴到上脖子上,將他扶起問:“叫什么名字吶?”
“郭昕。”
“姓郭?”他下意識問道:“可是太原郭氏?”
“正是太原郭氏。”
“嘶,”
這種情況下應該不會撞上同名同姓,如果他的聯想沒錯,這人就是孤守安西二十余年的鐵血郡王郭昕,少年尚未成名時倒讓他給碰見了。但還需要再求證一下:“郭子儀是你的什么人?”
郭昕略微猶豫了一下,才叉手低頭說道:“正是家伯。”
李嗣業心中暗喜,還有些緊張,這就好比打麻將抓了一手好牌的興奮感。這可是郭子儀的侄子啊,那位日后的郭令公,如今也只是北庭的副都護之一而已。
郭昕又突然叉手蹲跪在地上,神色肅然說道:“李將軍,郭昕十六歲來安西從軍,不欲靠家世,也不欲靠親友,請將軍將我與跳蕩營諸多士卒一視同仁,不要因我伯父而有所偏私,令我蒙羞與袍澤。”
好正直的孩子,世界上如果都是這種人,哪里還有貪腐與關系戶的存在?
李嗣業伸手將他從地上扶起,心想我何必看你大伯的面子,就沖著你這個人兒,不給你特殊照顧都對不起自己了。
他清了清喉嚨,用盡量嚴肅的聲音說道:“五、六、七三個月大比,你五月份拿的是騎射,步戰兩項的季軍對吧。等到了六月份,你已經獲得了馬戰的季軍,騎射和步戰的亞軍,如今七月份的大比,你已經是步戰的金牌冠軍,同時也是騎射和馬戰的亞軍,同時還是步射的季軍。”
“你的優秀你自己難道看不見,還需要去一味低調,認為是靠著家世靠著別人看你伯父的面子?”
郭昕的臉紅紅的,跟在李嗣業的身后不知該如何反駁。
“凡事矯枉則過正,你一直擔心因為伯父在安西擔任過副都護,別人會因此照顧你。一味避開你應得的獎賞和職責,這倒顯得有些過分避嫌了。這對你來說何其不智,這已經不是特殊照顧,而是特殊自我刁難了。你憑什么對自己如此嚴苛?難不成覺得自己身份特殊?”
郭昕驚疑地瞪大自己的眼睛:“當然不是,我不過是眾多安西健兒中的普通一個。”
如果你真把自己當做安西軍中的普通一員,那就不要推阻給予你的機會。”
“李將軍,你真不是要照顧我?”
“當然,”李嗣業雙手叉腰對著他嚴厲地說道:“人才就應該待在合適的地方,不然對于他,對于軍中來說都是一種資源浪費。人生不過幾十載,輪到你發光發熱的時候,你卻躲躲閃閃,是不肯承受重擔嗎?是想逃避責任嗎!”
郭昕聽完這番話,心生愧疚,連忙搖頭說道:“當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要勇于擔責。“李嗣業立刻回頭,對跟在身后的校尉仇欒招招手。
仇欒上前來叉手道:“李將軍可有吩咐?”
李嗣業手指郭昕對他問:“郭昕可為旅率乎?”
“當然可為。”
“那就把他升任為一團麾下旅率,如果暫無空缺,就把他調到暫時有空缺的團。”
仇欒迅速搶答:“有空缺,馬上便可上任!”他又扭頭看了看郭昕的臉,這小子竟然沒有推讓,更沒有懷疑這是對他的特殊照顧?
這李將軍來到跳蕩營三個多月,仇欒沒有見識到他縱馬橫刀的功夫,嘴皮子功夫倒是充分見識到了。短短一炷香時間的訓誡,就能讓自暴自棄的趙叢芳,重新拾起信心,聞雞起舞,通宵達旦厲馬秣兵,短短三個月時間摘掉了倒數第一的帽子。
他今日與郭昕在軍營內交談了也不過一盞茶功夫,竟然把這郭傻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氣按了下去。要知道過去他曾三次推薦其為旅率,都讓這郭傻子以為是在拍他伯父的馬屁,硬生生地給拒絕了,把他仇欒也氣得夠嗆。
他仇欒連著幾個月搞不定的人,李將軍分分鐘叫他改弦易轍,這讓他不得不懷疑,這李嗣業其實是被將軍耽誤的說客。
高仙芝帶著隨從們即將接近龜茲城,回過頭來依然能望見跳蕩營與戰鋒隊之間的土堡。他心中的某些疑問仍舊得不得解答。李嗣業對他來說簡直是個寶藏壯男孩,幾乎每次見他都能得到全新的感管。三日不見刮目相看是個夸張的詞匯,但用在李嗣業身上卻不夠,高仙芝距離他上次見面還不夠兩年,這次陡然相見,都不能刮目了,簡直得掉下眼睛來看!
他看不出來此人帶兵有什么獨到的地方,但給人的感覺卻不一般,就僅僅是圍觀擂臺軍士們的坐姿,一般人能夠要求如此嚴苛么。營內氣氛熱鬧非凡,堅守在哨戒塔上的兵卒卻始終將目光朝外,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就能夠感覺出其人的非凡之處。
他開口嘆息道:“這李嗣業帶兵紀律嚴明,跳蕩營宛如鐵桶一塊。假以時日,此人必會在西域大放異彩。”
他的一名隨從頗為不忿,在旁邊說道:“會帶兵的人不一定會打仗。”
高仙芝對與隨從的自欺欺人只是冷淡一笑:“說得很對,會帶兵的人不一定會用兵,但不會帶兵的人,絕對不會用兵。”
“走吧。”高仙芝揮動了披風,縱馬奔向了龜茲城門,在跳蕩營里積攢的那些不快和忌憚,也被他丟棄卷到了風中。
如今蓋嘉運已離開安西成為河西隴右節度使,而昔日與他相識并對他頗為欣賞的夫蒙靈察也成為安西副大都護,且距離節度使只有一步之遙。他相信等夫蒙完全執掌安西之后,屬于他閃耀的時代即將來臨。他的光芒將蓋過所有人,也包括跳蕩營里那個已經明珠綻放的李嗣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