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廳里來回有人游走,有一些人盤膝坐在地上等待,李嗣業他們進來后,就站在靠門的位置觀望。對面的木籠子里關了十五六人,臺子上也蹲著五六個被木枷困住手腳的女子,穿著粗糙麻衣且不能遮體。她們的腦后梳著成串的辮子,雙目中流露出恐慌和茫然。有兩個提刀的突厥人站在一旁維持場面。粟特商販捻出一株株草棵子,插在她們的衣領中。
買賣的方式很簡單,誰若是看中那個奴婢,直接上去跟奴隸販子講價,行家們會把手伸進對方袖子里捏價,這兩種交易的價格差異很大,用那句俗話說就是糊弄的就是你們這些不懂的。
蘇赫扭頭對李嗣業和李十二娘說話:“李將軍,還有娘子,上面插草棵的你們只要看中了,告訴我上去給你捏價。”
李嗣業猶豫片刻,似乎還在道德的界限間徘徊。李十二娘倒很干脆,指著其中五名女子說道:“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這五個都買下來。”
“好嘞。”
蘇赫捅著袖子上前,站在粟特商販面前,伸出手掌指著女奴們道:“我要這五個。”
他嘿了一聲把手指伸出去:“來,捏吧。”
粟特商販朝蘇赫叉了一記手,滿眼帶笑說:“蘇赫東家是老主顧,我哪敢跟你捏價,不如就按老價格,如何?”
“老價格?我這可是一次性要五個!”
“那就給您降一點點?”
“一點點怎么行,至少要兩點點。”
商販擰著眉頭考慮片刻,才勉為其難地點頭道:“好,兩點點!但只要開元通寶和黃金,別的亂七八糟的錢我可不要!”
蘇赫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回來,到李嗣業跟前笑道:“談妥了,李參軍,六貫通寶或等價三錢黃金。”
李嗣業大吃一驚:“這么便宜?”
或許用廉價更合適。
蘇赫慌忙對他擺手:“千萬別說便宜,當心這些人漲價,黑得很!”
李嗣業領著枚兒和李十二娘來到臺前,粟特商販知道眼前這位穿著緋紅袍子的武官才是買家,腆著臉上前道:“官爺,這些奴婢現在可以帶回去了。”
十二娘冷著臉彎下腰去,伸手要去解女奴們雙手上的木枷,卻有兩個帶刀的突厥漢子往前一步,冷硬地說道:“娘子當心,這些賤胚子潑辣得很,還是帶回家去再松開慢慢調教。”
李十二娘怡然不懼,依舊取掉了一名女子的木枷,這女子脫手后,突然撲向了一邊的木籠,將手探進去發出嗚哇哭叫聲,嘴里也嘰里咕嚕說著什么,從籠子的后方爬出一個六七歲大的女童,啼哭著也去抓女人的手。
兩個突厥武士跳過去,對著女子身上連踹了兩腳:“回去,回去!”其中一人從腰間抽出了刀,不知是嚇唬還是要真砍下去。
李枚兒臉色發白,拽著李嗣業的袖子低聲叫道:“阿兄!”
他伸手擋住了李枚兒的眼,把她塞到了十二娘懷抱里,快步走過去,抓住了兩個突厥人的肩頭:“不要動粗。”
突厥人翹起了唇角的黑髭,臉上肌肉擰巴著抽搐說道:“這奴婢尚未離開這個草廳,她還是我們的人,請官爺不要破壞我們的規矩!”
“如今我在這里,規矩我來定,讓開。”
兩個突厥人伸出手去抓李嗣業按在他們肩上的手掌,嗣業指爪并抓,二人褐衣破裂,臉紅發漲。他再度用力,將兩人硬生生拖離了木籠。
粟特商販連忙走過來,對著李嗣業叉手求道:“官爺,官爺好商量。”
他松開了突厥人,兩人趔趄閃在一旁,神情忌憚地看著他,一邊上下揉搓酸疼的肩膀。
他指著跪在地上啼哭的粟特女子說道:“她剛剛說什么,你給我翻譯過來。”
“好好,我翻。”商販指著女子道:“籠子里是她的女娃,她要求你把她女娃也買下來,這輩子一定會老實干活報答你的恩情。”
“這女娃價值多少?”
商販掰著指頭道:“這女娃雖然現在沒有用,但她是要長大的,這類未破瓜的幼女等到將來越值錢。”
李嗣業怒道:“你丫還等著升值?甭廢話,多少錢?”
商販打了個激靈,慌忙說道:“五百錢即可。”
他伸手從衣襟的內袋中掏褡褳,伸手一摸卻捏出一枚薩珊金幣,李十二娘走上前來,從他手里奪過金幣,自己卻提著一大串銅錢扔給粟特商販。
“我們走。”李嗣業攬著枚兒的肩頭,剛準備轉身,身后卻傳來一個干澀彬彬有禮的聲音:“好心及尊貴的將軍,請你買下我吧,我們昆侖奴的名聲你也曾聽說過,性情溫良,踏實肯干。”
他回過頭來,卻見一個皮膚棕黑的黑人把臉伸出木柵欄,雙手伸出籠子比劃著,不斷地推銷自己:“您看將軍,我還會說你們中原的官話,這些粟特女奴都不會,我可以教他們。您把我買回去立刻能派上用場,能用我這樣忠誠又利索的昆侖奴,別說龜茲,長安城的富豪們都會眼紅您的。”
李嗣業指著這昆侖奴問奴隸販子:“他多少錢。”
“九十萬錢。”
“這么貴!”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在長安買下的宅院才不過五十萬錢,這一個昆侖奴頂兩座宅子!
“當然貴了,官爺。”這奴隸販子雙手抱胸道:“這可是從大食人手里買來的僧祗奴,花費了我們大柜許多黃金,又專門派人教授他中原官話,買回去就能用,也有牌面兒,官爺要買,我們還是可以講講價的。”
“走,撤人。”李嗣業二話不說,立刻招呼著李十二娘和蘇赫領著奴婢們往外走。急得那黑人在背后大叫:“尊貴的客人,請買下我!我會給您干活兒,給你賺出您花去的錢!我會滿足你所有的尊崇,讓所有的長安人都嫉妒你!”
李嗣業后背一麻,加速離開了這里。好家伙,還要讓所有長安人都嫉妒我,那我不就離死更近了一步么。以現在的經濟實力,買這么一個昆侖奴是沒有問題的,但這昆侖奴屬于高檔奢侈產品,咱又是公門中人,買下如此值錢的奴婢,很容易引起上司注意。
你這巨額財產來源不明啊,明天來都護府上喝茶說個清楚,是不是小官巨貪,吞沒軍餉了。
他們從擁擠的奴市出來,李嗣業邀請蘇赫到家中做客,蘇赫婉言拒絕,聲稱下次一定來拜會。
帶著這幾個女婢回家,她們均不會漢話,兩名老婢與他們交流還需要打手勢比劃。還好這些粟特奴婢還算眼手靈巧,伸手一指就知道該做什么活計。
白天在龜茲集市上買來許多竹木家具案幾、木篋、木榻、給李枚兒和十二娘買的妝奩;還有簇新的衾被、紗帳、鍋碗瓢盆以及各種罐子,兩個老婢子喊叫著指揮著奴婢們搬運,將它們歸置到該去的地方。
“你把那個罐子給拿上,送廚房!唉,不是這兒,是那邊兒!”
“矮油!可真笨!腦子缺根弦!這妝奩抬小娘子房里去!”
“哎呦,吳大娘,你罵她們也聽不懂。”
“嗬,聽不懂還看不出老娘臉上不痛快嗎!”
李嗣業反倒落了清靜,坐在井臺子邊上,拿著錘和鑿子準備把一塊頁巖鑿刻成井蓋。時而抬頭看看家中吵鬧,臉上淡然而笑。
李家在龜茲的第一個夜晚降臨,燈火在圓拱的小窗中透出,昏黃暖暖的給冰冷的房屋帶來了人氣。兩名老婢高聲喧嘩指揮的聲調還在樓下時而響起,竟在空曠的大屋中震出了回音。李枚兒推開了軒窗向外眺望,遠處連綿排列的平頂屋和圓頂屋里透著燈光,偶爾會有黑瓦屋頂的房子出現,那可能是某個比阿兄還有錢的大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