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沿著迷宮往外走,七拐八繞之后,似乎與一人擦肩而過,李嗣業也無多注意,倒是那人轉身多看了他們一眼。
李林甫提起剪刀,站在熱帶植物面前剪去枯葉,家中管事在身后稟報:“阿郎,剛剛那夫蒙將軍送來一斗陳舊胡椒。”
李相繼續漫不經心地修剪著枝葉,口中說道:“看似老實人,似乎也不那么老實。”
管事叉著手說道:“曾有多人來求這安西節度使,似楊志烈,周逸,所攜禮物均比這夫蒙靈察豐厚。”
李林甫停下剪刀,睥睨了管事一眼:“你的眼里就只能看得見錢財?”隨即他呵然笑道:“你是家中管事,只看得見錢財才是本分。不過那楊志烈、周逸皆起于北庭,去管理安西恐生羈絆。嗯,夫蒙靈察才是合適的人選,況且他又是一介胡人,就算他在安西四鎮立下再大功勛,想必陛下也不會把一介胡人調入朝中任平章事,與我無有威脅,可以放膽子去用。”
管事由衷拍馬道:“阿郎理事情真是面面俱到,井井有條,天下人焉能有可比者。”
李林甫干笑一聲,轉身又去修剪綠葉,時而停頓剪刀,開口絮叨道:“剛剛那個跟在夫蒙身后的小將,可是昔日廢庶人李瑛的僚屬?李嗣業?”
王鉷這時已經進入廳中,在李林甫身后跪地叉手道:“王鉷參見李相,李相若是生疑,卑職可差人去查一查?”
“不必查了,某記得很清楚,此人曾以巧計彌補了李瑛積欠太府寺的錢財。如今庶人墳頭草已三尺高,此人卻能另辟蹊徑,從安西逐步提升。嗯,昔日庶人李瑛的舊人,沒有一個在朝中得任用的,想必此人也止步于安西了罷。”
夫蒙靈察與李嗣業從相府中出來,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喜色:“嗣業,此事或許成了,某真要謝謝你的一斗胡椒啊。”
“都護說哪里話,這是都護本人獲得了李相賞識,區區一斗胡椒能起多大作用?”
夫蒙靈察笑道:“話雖如此,禮物的作用也是不容小覷的。”
“李相也說了,安西三件事,此次我回到安西后,三件事情只要能做成一件,節度使的事情便沒跑了。”
李嗣業從旁幫助分析道:“都護,就這三件事情的難易程度來排列,似乎與河西共建大漠集鎮驛站最為簡單,安撫賀莫達干部稍難,最難的是遠征小勃律。”
夫蒙靈察手扶著額頭笑道:“哪一件也不簡單,我安西四鎮地廣人稀,收取的糧食不足以供應安西軍健百姓,財稅收入僅能維持軍隊兩萬四千人,哪來的余錢去擴充驛站?”
“賀莫達干其人胸無韜略,卻野心奇大。若想中止此人的野心,非得動刀兵不可。可如今他是有功之臣,拍不得,也動不得,動了就會使西域諸部寒心。若想動他,就必須使他先做錯事。”
李嗣業聽了夫蒙的分析,微笑著叉手道:“據都護如此說,那征伐小勃律國,倒不是最難的了。”
“不,”夫蒙靈察豎起兩根手指擺了擺:“遠征小勃律才是大難題,蔥嶺崇山峻嶺,高原地帶呼吸困難,中間要翻越幾十座大山,婆勒川天險,連云堡地勢險要,娑勒城駐兵十萬。更難的是坦駒嶺夏季冰川橫生,懸崖絕壁難以攀援。若是僅靠安西的兩萬兵馬,想要把小勃律國攻破簡直難若登天。”
李嗣業腹誹道,你說這打下小勃律難若登天,可為啥后來人家高仙芝就能辦到呢?
兩人沿著平康坊的曲巷回到安西留后院,李嗣業認為此間事了,便向夫蒙靈察告辭。聽說新任節度使已經接近長安,他們回往安西的日子也迫在眉睫。但家中的許多事情尚未辦完,東廂房的地下室還在修建中,米查干,沙粒二人開辦的商鋪也尚未營業,他離開之前總要先看一眼才放心。
天黑之前李嗣業回到新昌坊中,風塵仆仆踏進院子里。枚兒正端坐在堂屋的案幾前,點著油燈觀看書冊。他在堂外門檻前脫下六合靴,穿著足袋走進去,盤膝坐下靜默等待。
油燈的昏黃燈火輕灑在李枚兒的臉上,使得她的稚氣增添了幾分少女的專注,他這時才開始想到,枚兒不再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她已經長大了,許多事情應該與她商量,這才是培養她獨立自主的最好方法。
“枚兒,阿兄想跟你說個事兒。”
李枚兒繼續捧著書,把臉沉入其中細細品讀,口中說道:“阿兄請講。”
“過幾日我便要回安西任職,這次回去我要帶上你,方便照護你生活,況且此事不能總煩人家張小敬和聞染。”
“阿兄要帶我走?”李枚兒臉上露出些許吃驚神色,反問他道:“那我們這里的家怎么辦?這院子雖然是租的,但住了三年總是不舍。”
“院子我準備找牙儈張魯買下來,日后回長安的時候,這里就是落腳處。”
李枚兒合上書卷,低著頭默然不語。
李嗣業寬厚地笑了笑,雙手交叉放在案幾上說:“安西那地方確實是苦寒貧瘠了一些,遠不如長安氣候溫潤。但阿兄在安西時常惦念你,內心不能安寧,如果你能在我身邊,我才能安心。長安想回的話,每年也是能回的。”
枚兒略微惆悵地搖搖頭:“阿兄,我不是惦念長安,我是惦念長安城里的這些人,聞染阿姊,張小敬大兄,還有恩師高先生,我不想離開他們。”
李嗣業無奈地笑了笑:“好吧,這件事確實讓你為難了。讓阿兄再考慮考慮。”
“校尉!不,將軍!”
燕小四的聲音從東廂房傳出來,李嗣業輕手拍了拍枚兒的肩膀:“你先好好學著,我過去看看。”
李嗣業跨過門檻,快走兩步來到東廂房,燕小四已經手持著油燈等在門口。
“怎么,弄好了?”
燕小四端著燈叉手道:“請將軍下去參觀。”
李嗣業從他手里接過燈,踩著木樓梯向下,然后從轉角下到暗室中。他們制作了木門,墻壁和頂部全用木板遮擋,用四根木柱均勻支撐著來自屋頂的壓力。裝金幣的酒壇挨個兒靠墻擺放。
“真不賴,現在就差如何隱藏掩蓋入口了。”
長安城有許多手藝精巧的工人,制鎖和制作機關的能力超強,只是李嗣業的密室需要保守秘密,暫時只能他和燕小四知道。他決定在暗道樓梯口上安置一個木衣柜,洞口潛藏在柜中,然后用一把銅鎖把柜門鎖住。
第二日上午,不良人兼牙儈張魯來到新昌坊,進門就扯開了嗓子報喜:“李將軍!李將軍!這房子的主家我給你聯系上了!”
李嗣業將他讓進堂屋中,端了碗水先讓他潤潤嗓子。張魯放下碗開口道:“這位太醫署丞這輩子怕是沒指望回來長安了,但他的祖墳在長安,清明節前將要回來一趟。他的兒子打算把房子賣掉,此事包在我身上,保證以最低價給你買下來。”
“很好,”李嗣業拍著張魯肩膀道:“無需最低價格,只要合理即可,只要你能夠談下來,我給你一筆不菲的中介費。”
“啥,啥費?”
張小敬穿著玄色缺胯袍走進堂屋中,枚兒上前去拽著他的袍子叫大兄,張小敬從懷里掏紙風車遞給她。枚兒接過后并不高興,撅著嘴巴說道:“枚兒已經不是孩童,不喜歡這些孩子的東西啦。”
張小敬雙手抱胸點了點頭,看著眼前這堂屋說道:“這院落并非在長安城中的好地段,你不是要接枚兒前往安西么,買下這房子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