怛羅斯城的城池,已經很接近波斯風格,城墻用鏨石做根基,連墻垛口都是半圓的,城墻頂上還有圓柱狀的瞭望塔,看慣了中原方正井然的城池,這種圓潤的美確實新奇,宛如遺落山間的明珠。
李嗣業顧不上欣賞這座美麗的城池,帶領兵卒們彎腰朝著割草隊所在而去。
他們在山頭隱蔽處埋伏下來,暗中觀察這支六七十人的割草隊。隊伍中有四十名青壯勞力,分工明確,有人揮舞著鐮刀收割著齊腰高的牧草,有人負責捆扎成團,有人負責裝車。排列在草坡上有二十多輛牦牛車,牧草在車上被捆扎得密密匝匝。
二十多名武士騎在馬上,均勻地散布在割草隊伍的周圍,這些人手中握著馬鞭,對某些消極怠工的青壯略施懲罰。看來這些人的作用,頂多是監工,保護的性質要低一些。
他這下就放心多了,以他們五十人精湛的殺人技藝,收拾二十多個監工還綽綽有余。
唯一需要顧慮的是,這片草坡依然在怛羅斯城的視線范圍內,特別是城四角那高高的圓柱形瞭望塔,這邊發生戰斗,他們第一時間內就能夠發現。
眾人鉆在灌木中,等待李嗣業下令,如果出手快一些的話,應當能避過怛羅斯城的視線。
然而李嗣業趴在草中不動聲色,低頭瞇著眼睛,如果不是沒有發出鼾聲,大家還都以為他要睡著了。
田珍爬到身邊低聲問:“如何,我們何時動手。”
“等。”
“等?要等到何時去,按照約定,明日大軍就會集結在怛羅斯城下,我們如若今天無法潛入城中,就等于功虧一簣了。”
“那也要等,”李嗣業神情泰然地說:“寧可功虧一簣,也不可打草驚蛇。絕不能讓敵方懷疑到我們的目標。如果今日沒有合適的出手時機,那就派人回去通知推遲時間。”
看來李嗣業很固執,田珍也沒有辦法勸說他改變主意。
日頭從東半邊兒已經落到了西半邊兒,直至夕陽將要沉入地底,割牧草的隊伍滿載而歸。
李嗣業始終帶著敢死隊穩穩地趴在灌木叢里,沒有輕舉妄動。
他叫來臉上帶著壓抑情緒的藤牧,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后方不是有騎兵隊接應我們嗎,你現在立刻折返回去,通知他們派人回城傳信,讓大軍推遲一天出動,你明天早上返回來即可。”
藤牧雖然有意見,但毅然執行了李嗣業的命令,他步行折返回去,聯絡上了接應的騎兵隊。
為了不讓怛羅斯城的瞭望塔夜間看見篝火,他們多走了三里地,鉆到了山的陰面,生了三堆篝火。
夜間的怛羅斯山坡草場上野獸成群,時不時能看見幾十雙閃爍著熒光的綠油油的眼睛,它們發出尖利的長嘯聲,接近至篝火幾十米遠的地方。
眾兵卒抽出腰間橫刀,把擘張弩拉上弦,保持蹲立的戰斗姿態,守在篝火邊與狼群對視,也許是狼群從他們的眼睛中看到了這幫人的危險性,知道這是另外一種貪婪的掠食性動物,所以選擇避退開。
狼群退去后,兵卒們才放松下來,他們中有些人已經把刀柄攥出了汗。這些天山下荒野中的狼,攻擊性絕非中原的狼可比。中原地區的狼三五只就可稱之為群,天山下的狼百匹成群,族群中有狼王坐鎮,群體活動擅長圍獵。
眾兵卒們相對而坐,彼此之間還比較陌生,第八團的人聚在李嗣業左右,像極了一個小團體。
李嗣業主動從小團隊里走出來,坐在眾兵卒的中間,笑著對他們說道:“剛才碰到了狼,我倒是要給你們講點兒狼的小故事,世界上最會圍獵的動物,恐怕就是狼了。它們懂得等待時機,嚴守紀律。我曾有幸聆聽一位高人講述狼群圍獵的故事。它們為捕食一個黃羊群可以埋伏在草窩里徹夜等待,等黃羊全部入睡。但這個時候它們并不動手,而是等天明黃羊即將睡醒的時候。黃羊群吃了露水草又消化了一夜,清晨膀胱發漲…最終將所有黃羊趕進了雪湖中,使其全軍覆沒。”
他給眾人講的是狼圖騰中的故事,反正這事情并不陌生,更容易產生共鳴感。
“咦,我的個天,想不到狼這東西這么精,我們人打仗有陣法,它們捕獵有章法。”
連背著雙槍的白孝德和書生段秀實都回過頭來,對李嗣業講的這段故事很感興趣。
他侃侃而談道:“生活在蒼天之下的每一種生靈都有他們的生存之道,而我們人的生存之道就是學,向先輩學,向天道學,向動物學。狼都能蟄伏等待最好的時機,我們為什么不能?這不正是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聽完這番話,段秀實望向李嗣業的目光驟然改變了。他是個讀書人,更容易對這些話進行引申聯想,雖然說出的道理很簡單,但刷新了他對此人的認知。從昨日射弩認識到現在,在他的印象中,李嗣業不過是個膽大敢莽的莽夫,雖然略有小計,但絕無大謀。
但是現在,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的人,能是無大謀的人嗎?看來安西等人輩出啊,我段秀實鼠目寸光,實在是小覷天下人了。
他主動來到李嗣業身邊,叉手說道:“李校尉,你剛才所言,我深以為然。敢問李校尉,我等能從天道中學到什么?”
這問題若真讓武夫李嗣業來回答,他必然答不上來,但對于現在這個全能的李嗣業來說,好歹也是摸過幾年鍵盤的人,信口胡謅都能來一段兒。
“天道唯自然,不可捉摸,不可違背,卻有規律可尋,這規律便是天道之法,日月星辰升降,潮漲潮落,皆有其定法,超出這個定法之外,天道不就亂了嗎。我們人也一樣,行有定律遵守天道之法,便可成功,若要逆天道而行,便是自取滅亡。”
這下段秀實就對李嗣業更推崇了,他這話沒有引經據典,但句句和典籍上的道理相同,正中他的心坎。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誰能想到一個身高七尺,身材健碩的武夫,竟然能說出那樣一番蘊含哲理的話來。
他現在才真正認為,夫蒙將軍能選出這樣一個人來領著他們來冒險潛入,確實是適逢其會,不對,簡直是大才小用了。
無論如何,這一趟李嗣業不能死,他要用手中的弩保護他的安全,他要讓他活著,勇猛的人到處都是,有趣的靈魂卻百里挑一。
至于坐在另一旁的白孝德,他就是個只會舞刀弄槍的武夫,對李嗣業剛剛所說的話,簡直一竅不通,但是聽起來,很是高大上的樣子,所以心里不免多出幾分敬畏。
篝火在夜色中跳動升騰,一群漢子繞著火光圈圍席地而坐,把后背留給黑暗,發出喁喁的低語聲。他們之前或許還很陌生,但此刻已經相互熟悉,并且引以為袍澤了。
翌日醒來,眾人收拾行裝,將弓囊背在身上。李嗣業命令他們將篝火的痕跡消除,用浮土掩蓋,并在上面移植覆蓋青草。
他們翻上了山脊,怛羅斯城依舊聳立在湛藍天幕下,遠方車轍壓出的青草道上,黑姓突騎施游騎兵在前方導引著牦牛交車,驅趕著壯丁朝這邊的青草坡趕來。
李嗣業伏下身子低聲道:“山陽面的草坡已經快被他們收割干凈了,只要他們趕著車來到山陰面,遮擋住怛羅斯城的視線,我們就可以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