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括低下頭去檢查小腿上的傷勢,整支弩箭從他的腿肚上橫穿而過,露出染血的箭頭。還好沒有碰到骨頭,弩箭在近距離的爆發力,確實要比弓強許多。
他用手撅住弩箭的另一端,用拇指把箭桿撅斷,另一手捏住了箭頭。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驟然用力一拽,整個臉部肌肉抽搐扭曲,卻沒有發出聲音。他把帶血的箭桿扔到一邊,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
刀客坐在旁邊眼角猛跳了兩下,隨后嘆了口氣說道:“石塔四面都是筆直峭壁,這廝又狡猾狠辣,攻不上去,眼下該怎么辦?”
張括在傷口上涂抹傷藥,用麻布條緊緊捆扎,微微抬頭挑起眉毛剜了他一眼。
“若不是你不肯出力效命,怎么可能攻不下來”
刀客神情一驚,眼珠一轉做出怒色,從地上站起來說道:“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數次強攻未果,被他用山石從崖壁上砸下來,你又不是沒有看到!”
“我看沒看到是一回事兒,你出不出力又是另一回事兒。”張括輕飄飄地回了他一句,心中依舊郁悶,這種畏戰之徒,若是放在唐軍中,早就將他給陣斬了。
“我堂堂闞通天在大漠中誰不知道,一向實實在在,無論哪家商隊雇傭了我,都不會說半句閑語,你莫要壞了我的名聲!”
“是嗎?”張括冷冷地笑道:“為何我們兩個擔當掩護和輔攻都受了傷,你一個主攻卻毫發無損”
“你放屁!”闞通天伸手在自己的頭和臉上抹擦,落在手掌中的只是幾滴汗水。“你看這是什…”一時間他又愣住了,確實是沒有傷痕。
“我的傷在內里,他的弩箭沒有射中我,只是他的箭法不怎么樣而已!”
“不怎么樣”張括冷笑著側過身去:“我離得這么遠他都能射中!怎么可能射不中你!”
“他奶奶的!”闞通天驟然從背上抽出橫刀握在手中,張括伸手抓起黃楊木弓,早有一支羽箭搭在上面,肩頭流血不止的三兒將障刀雙手握持,瞇著兇光像豹子一般瞪視著闞通天,雙方內訌一觸即發。
“我早就知道你禿鷲張括不是省油的燈,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咄咄逼人!我的兄弟已經折在了這里!難道我也送了命就算是盡到全力啦?!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盤!是不是想借機除掉我們,好剩去這筆雇傭的開銷!”
張括動了動嘴唇沒有說話,握在手中的黃楊木弓依舊穩如雕塑,絲毫沒有震顫。
趴在巖頂上的李嗣業注意到這邊的沖突,雙手一撐從地上蹲了起來,既興奮又訝異:“他們自己人竟然打起來了,不過打得好,人心隔肚皮,不剖開看看怎么知道是紅心還是黑心。”
三兒的肩膀汨汨地流著褐血,他的傷口尚未處理包扎,自己人倒先掐了起來,眼看血液吧嗒吧嗒浪費到地上,握著障刀的他開口勸道:
“老大,闞先生,如今大敵在側,我們不可內訌,反而會讓山頂上那混蛋撿了便宜。”
張括率先將弓箭放下,淡淡地說道:“我知道這是那李嗣業的離間之計,故意傷我們而不傷你,是想教我們互相猜疑。”
闞通天臉上閃過恍然之色,隨即收住表情把橫刀貫入刀鞘中,哼了一聲:“你們早就該猜到!怎么能上這種小兒科的當!”
張括緩慢地坐回到羊氈上,把受傷的右腿翹起,擰著眉頭緩緩沉吟:“既然攻不下來,為今之計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蹲守,他的干糧和水也應該快耗…”
“老,老大。”三兒蹲在他面前幾尺處,肩頭上的血仍然在流淌,那弩箭正當地插在了肩骨上。
他可憐兮兮地說道:“老大,能不能先幫我把箭拔出來。”
張括一愣,朝他招了招手:“你往前來。”
“我要拔了,忍著點兒。”
“嗯!”
一陣殺豬似的慘叫聲在曠野間回蕩,聲調撞擊到風蝕巖山群落這天然的音叉上,被拉長折疊后變了味道,如十八層地獄中受刑的冤魂,凄然且又陰森。
趴在巖頂上的李嗣業聽到這慘叫聲,后背的傷口也隱隱作痛。
“真是太慘了。”
“我還是之前的計劃,守著他,直到他餓死困死在上面。”
“可水呢沒有水,先困死的就是我們。”闞通天攤開手說道。
“給駱駝放血。”
“不行!你怎么不說給你的馬放血!幾個人喝兩只駱駝!不用幾天就把它喝干了!”
張括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們已經殺掉了兩匹馬。”
刀客闞通天扭頭望向了遠處栓在巖塔下的黑胖,隨之打消了這個念頭,還是不要再以身犯險了。
“依我看,你這個守著他干耗的法子根本不行!早就說他沒干糧了,沒干糧了等他虛弱!可是你看現在!”闞通天扯著嘴角指著遠處巖頂上的李嗣業:“到現在還活蹦亂跳!”
張括心中的擔憂被人道破,頓時陷入深思之中,他在大漠上被人冠之以禿鷲之名,自然是出了名的難纏,許多中原或西域商隊被他追擊驅趕進沙漠深處,斷水斷糧陷入絕境之后,被一鍋端掉,這種戰法在他手里百試百靈,從無失手。
可這一遭卻出現了出乎他意料的情況,他的獵物狡猾,難纏,而且準備充足,充足到讓他絕望的地步。
鐵蒺藜,捕獸夾自不必說,他那源源不斷的食物是從哪里來的他到底有多少水袋行走大漠的人通常攜帶的干糧是胡餅,風干之后能夠保存十五天左右,腌肉也能保存二十天,從綠洲追殺開始到現在已經過了二十天,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他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釋是,這個李嗣業事先已知道了有人將在大漠中伏擊他,知道了那一系列的暗算,所以才能防患于未然,做出充分的準備。
一定是這樣,他碰上了一個有準備的硬茬。
張括想到這里,念頭也通達起來,就算你再有準備又如何!遲早會死在我張括的手中!
“禿鷲,你怎么不說話”
張括抬頭擠出一絲干笑,反問刀客闞通天:“以你之見,應該怎么辦”
“不如我們撤走…”
“絕對不可!接了的生意絕不能退回去,那樣就壞了我的規矩!況且他殺了沙金,此人我必殺之!”
張括咬牙斬釘截鐵。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闞通天手拿著草莖在地上寫畫道:“我們只是假意撤走,然后找個地方藏起來,等他從巖塔上下來準備逃走時,然后再迂回截擊!”
張括沉下頭來想了想,卻搖了搖頭,指著周圍說道:
“你看他選的這個地點,周圍四五里之內只有這么一座孤零零的風蝕石塔,我們往哪兒藏,藏到幾里地之外,你能算準他往那個方向逃若是之前,我們還有能力試一試,但是現在…”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腿上的箭傷,又指了指身后的傷殘人士,言下之意很明白,縱虎之后能追得上嗎 他心中的執拗也不允許他這樣做,這里既是李嗣業的天然防御塔,也是他的牢籠,他要將他耗死在這里!他要眼睜睜地看著他,一刻也不得離開自己的視線,直至親自割下他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