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見楊洄,自然而然就想起了他幾天前在大殿上向他告狀,說親王貴戚多有人超支拖欠太府寺錢財。楊洄雖然沒有直指是誰,皇帝也能猜到幾分,便立即在第二天的朝參上提出清查太府寺欠款。
現在已經清查許多天,應該有些眉目了吧。
他把目光投向了主要負責清查的侍中裴耀卿,笑著問道:“裴卿指派戶部清查各宮王府積欠太府寺錢財,現在可有了眉目。”
裴耀卿立刻老老實實地回答道:“稟報陛下,尚未查完,不過并無大的積欠,諸王累計所欠不過幾十萬錢,戶部正在責成他們歸還。”
這個答案可跟楊洄告狀時說的不一樣,李隆基把目光朝楊洄一掃,臉上露出微微不悅之色,
這眼神就足夠楊洄惶恐了,為了免除皇帝的責問,他必須提出新的問題來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他連忙從案幾前站起,躬身叉手說道:“陛下,臣要檢舉揭發太子不當行為。”
皇帝頓時不悅皺起眉頭,武惠妃卻向他投來鼓勵的目光。
有了后盾授意,楊洄大著膽子說道:“太子為聚斂巨額財富,在靖恭坊油灑地舉辦馬球賽事,召喚各王府參加。明面上與百姓同樂,廣發請貼邀長安父老到場觀球,實則是為了斂財,將每張請帖標明售價千錢,短短一天之內就斂聚了數百萬錢財。”
楊洄話剛說完,坐在他近處的李林甫卻輕輕地搖了搖頭,楊洄這狀沒有告到點子上,陛下不會忌憚,更不會生氣。
李隆基一聽就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兒,東宮先前肯定是欠下了府庫大批錢財,只是太子找到辦法將這筆賬解決掉了,表面上舉辦球賽,暗地利用比賽賺錢,這辦法相當高明,不像是太子想出來的。
他廣邀長安富豪參加球賽不是為了收買人心,只是為了賺錢還賬,這有什么可擔心的?
只見他端起酒觴淡然一笑:“稚子無心,竟行此商賈之事,實在是不務正業。”
楊洄愣了一下,這顯然不是他想要的效果,陛下對太子斂財的事情竟然只是這種反應?
他尚未回過神來,李隆基又對身邊的高力士道:“傳我旨意,宣太子來興慶宮花萼相輝樓見朕。”
高力士伸手喚來一名心腹太監,在他的耳邊囑咐了幾句,這太監便匆匆領命而去。
楊洄的告狀似乎只是一場小風波,酒席歌舞繼續進行,只是在場諸人心中都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武惠妃失望,揪心,無奈,她與女婿楊洄數次絞盡腦汁想出辦法中傷太子,卻被對方一次次幸運地躲過,這說明了什么?這難道是上天的安排?天命果真不屬于兒子壽王?
楊洄仍在糾結皇帝的反應,大唐皇帝不是不允許當官的做生意嗎?為什么輪到自己的兒子,只是簡單的一句不務正業評價?
李林甫端起酒盞,兀出的笑容帶著超高的眼光和優越感。他心中在想,如果換成自己來告狀,應該如何直擊皇帝的心理?他自然要在斂財后面再加上一個收買人心。
張九齡和裴耀卿倒無別的想法,除了這個斂財的計策確實是巧妙外,其余楊洄的告狀不足為慮,不能動搖太子的根本。
傳旨的太監來到東宮玄德門外,太子這時正在與皇帝干同一件事情,組織歌舞飲酒,在酒席上表彰這次賺錢還賬的功臣。李嗣業自然頗為受寵,被他安排到了右上首的位子上,表示日后還有更多封賞。
右監門率衛士突然跑過來稟報,說是陛下派來內監,傳旨命太子立刻到興慶宮花萼相輝樓見駕。
太子非常惶恐,連忙把歌姬舞女都摒退,對眾人詢問:“父皇召我入興慶宮是何意?會不會有什么變故?”
有些心懷不滿的人立刻說道:“沒有不透風的墻,殿下用比賽斂財的事情定是被人稟告給陛下了。”
“當初我就說此計不可靠,雖說歸還了所欠太府寺的錢財,卻留下了一個殿下從商斂財的名聲,使陛下更加不喜。”此人說完之后,還用眼角的余光朝首位上的李嗣業瞟了一眼,意思是說李嗣業不但無功,而且有過。
東宮籌辦馬球賽之后,李嗣業被太子私底下定為第一功臣,雖然仍然只是從七品的千牛,卻經常被叫到身邊來商議事情,待遇比賓客和詹事等官員還要優渥,這些人怎么可能不眼紅。
李嗣業端著酒盞苦笑一聲,果然是人紅是非多,看來以后還得更低調一點兒,不然就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太子李瑛雖然憂急,但不是一個關鍵時刻無擔當的人,對眾人揮了揮手說道:
“各位先不要妄自猜測,等我進宮面圣后回來再說。”
傳旨的宮人被迎進麗正殿中,這太監口風甚嚴,李瑛讓下人使了些錢財之后,才給透露了皇帝的心情和現場的情況。
李瑛喜憂參半,跟隨傳旨宮人來到興慶宮。
花萼相輝樓前的宴飲還在繼續,李瑛來到御階前跪坐叉手行禮:“兒臣拜見父皇。”
太子不會掩飾情緒,雖然一路上不斷給自己打氣,可面對皇帝時,他的臉還是略微陰郁的,可能李瑛長久以來一直就是這個面相。
李隆基一看就感覺不喜,心想你吊個臉子給誰看呢?
皇帝沒有給李瑛賜坐具,也沒有給他賜案幾酒食,就那么空落落地跪坐在地上。李瑛心中有些慌神,只以為是馬球賽賣票的事情惹惱了老爹,心中不由得埋怨起出主意的李嗣業來。
這個人的想法太超前,太膽大了,以后不能再多用。
“聽楊洄說你邀請長安富商在靖恭坊油灑地觀看馬球賽,以出售邀請帖來飽私囊,可有此事啊?”
李瑛一聽,慌忙叩頭告罪:“兒臣該死,不該重商利而枉顧朝廷規矩。”
李隆基沒有對他的行為判斷對錯,反而感興趣地問道:“這主意不是你想出來的吧?”
太子猛一聽,仔細揣摩這話,皇帝似乎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心中頓感輕松,俯首說道:“父皇英明,此計出自兒臣麾下一名千牛,從頭到尾也是他監督實施。”
“此人姓甚名誰?”
“高陵人李嗣業。”
楊洄本來端著酒盞仔細傾聽父子對話,聽到李嗣業的名字后大驚,連酒盞都拿捏不穩,險些潑出酒水來。
這個李嗣業是老天爺派來和我做對的嗎!怎么兩次三番毀壞我的計劃!從妖人案開始,到駱興常犯事兒,再到清查府庫,每一件事都是他從中作梗,導致太子躲過劫難。
李林甫冷眼旁觀注意到楊洄的失態,心中頓覺好奇,一個小小的千牛竟然能讓駙馬楊洄驚嚇到連酒水都拿捏不住,實在是個異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