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回到新昌坊,坊間的主街道上有賣餳糖和湯餅攤子,湯餅其實就是一種面片兒湯,也不可能有太多佐料,湯上面漂浮著綠蔥花和花椒,味道兒倒是挺不錯的,攤販常年在用料中找到了最佳的配比,也算是不容易了。
他蹲在地上吃了一碗,又花錢給妹妹買了一碗,準備端著湯餅回去,卻被攤販給攔住了。
“郎君,不是信不過你,只是我這碗…”
李嗣業回頭說道:“你這碗多少錢一個,我先付給你押金,等我把碗還回來你再還我。”
攤販低頭一想,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揮了揮袖子道:“得,由你了。”
黑瓷碗雖然厚實,但湯實在是太燙,李嗣業只好用袖子墊著,小心翼翼地往家去。
門口有塊粗糙的上馬石,李嗣業把碗放在石頭上,伸手去拍門:“枚兒,是我,阿兄回來了!”
院子里傳來妹妹腳步拖拖的聲音,門檔被抽開,頂門棍也被拿掉。李嗣業捧著熱氣騰騰的大碗走進去,笑呵呵說道:“快,進屋去,趁熱吃。”
李嗣業有種愧疚心理,總認為自己是鵲巢鳩占,占據了李嗣業的身軀。如果是別的什么普通人,或者說短命鬼,或者說有危機需要解除的,他占過來可以利用自己的能耐來擺脫危機,倒還好些。
但這位不同,人家日后是要做將軍的,不需要他解除危機。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把他的妹妹照顧好,不要讓枚兒以為兄長性情大變,逐漸冷淡涼薄,就像西游記里冒充了烏雞國王的青毛獅一樣無情。
他把裝錢的罐子端過來,放到羊毛氈上面,又把滾燙的湯餅端到罐子上。這樣李枚兒無需趴在地上去舔舐碗沿的湯水,方便坐著吃飯。
李枚兒抬頭看了看哥哥,雙手捧著筷著朝李嗣業遞過來:“阿兄,你先吃。”
“阿兄已經吃過了。”
她歡喜地拿回筷子,低頭撈著湯中的面片兒,時不時抬起眼角偷瞟兄長一眼,帶著頗為復雜的欣喜。
小女孩兒的心思也是相當復雜的,不過她不會把兄長的變化說出來,一個萬事皆隨緣的大老粗和一個開始細膩懂得關心人的大老粗孰優孰劣,現在還不好判定。不過阿兄再怎么變,不還是她的阿兄么?
李枚兒把湯中的面餅撈了個干凈,只剩下湯水上飄著幾粒蔥花。
“我吃飽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躺倒在羊毛氈上。
李嗣業伸手把碗端起,走到門口穿上鞋,走到院子里,把殘湯潑到了桑樹下。
他轉過身來走到門口對李枚兒說:“我出去了,你就留在家中好好看家。”
李枚兒默然點頭,手中戳摸著竹蜻蜓,看上去似乎很無聊。
李嗣業走出院門邊走邊想,她似乎有八歲了吧,這個年紀通常該去上學。但如今可是唐朝,許多普通人家的男孩兒都讀不起書,更何況她一個小女生。若是他自己來教,最多能教出個女子拳擊手,當先生教文化課還是算了吧。
他想著應該先拜訪一下武侯鋪,但空著手去又不太合適,索性到對面的靖恭坊的酒鋪子中買了一罐酒。
武侯鋪通常都修建在坊墻的四角中,大的坊四個角都有武侯鋪,像新昌這樣的小坊,也就靠近南北大門的兩個角了,一個鋪上有三四個人,均由坊中的武侯長來管理。這些武侯都穿著青黑色的布背甲,佩戴障刀,負責坊間的宵禁巡邏。
李嗣業提著酒壇子站在門口,朝房子里面望了望,立刻有兩個人出來,橫著眉毛問:“干什么的!”
他提著酒壺拱手作揖,說道:“在下是萬年縣新招募的不良人李嗣業,特來拜訪武侯長。”
兩人手握著障刀柄雄赳赳地走到李嗣業身旁,帶著威脅的態勢圍著他轉了一圈,才點點頭說道:“進去吧。”
李嗣業跟著兩人進入屋里,首先看到的就是靠墻的通鋪,木板上鋪著草席,鋪蓋被統一卷起靠墻。靠窗空地有一架矮幾,姿勢標準地跪坐在短席上,手中端著黑陶盅,吝惜地淺嘗著酒水。
別的武侯圍在一個泥塑的小火爐前,捧著小碗喝水。他們采用胡坐的姿態,屁股落地雙腿盤起。這是沒有規矩的坐姿,若是有上級來巡查,他們絕不敢如此。
李嗣業極有眼色地把酒壇子捧到了武侯的矮幾上,努力作出笑臉:“萬年縣不良人李嗣業特來拜訪武侯長,這點兒酒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這武侯長伸手摩挲著酒壇,仰起頭看著李嗣業:“你娃不像個不良人吶。”
李嗣業聞言,連忙低頭說道:“我昨天才到縣廨中報備了名額,武侯長若是不信,可以去問不良帥張小敬,卑職現在是跟著他混的。”
武侯長搖頭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你娃以前沒有什么劣跡吧,不良人這個勾當不好做,你若是在坊間沒有渾號,輕易壓不住臺子的。”
他想了想,才試探著問道:“我昨天在西市上剛削殘了突騎施的大將軍,這個算不算?”
武侯長抬頭奇怪地瞟了他一眼,才嘆口氣說:“會吹牛也算個本事,可這本事也跟吹鼓的牛皮一樣,容易破。唉,如今縣里用的差人是一茬不如一茬了。”
武侯長話雖這樣說,卻不跟他客氣,直接拔開了禮物的封泥,給自己倒了半碗,貪婪地一口灌下去,才給李嗣業也倒了半碗伸手遞出去:“來,喝,這是你送的酒,也沾點兒自己的光。”
李嗣業猶豫了一下,才伸手接過去,雙手捧起酒碗仰頭灌進肚里。
“你娃倒是個實誠人,張小敬既然把新昌坊劃給你,你就不能光拜訪我,蘇坊正也得拜訪,其它的嘛,這坊中的住戶都挺一般,沒啥大官兒,挺好弄。”
李嗣業不明白他說的好弄是什么意思,只是拱拱手退了出去。又去靖恭坊買了些酒,真的就去拜訪蘇坊正了,感覺有點拜山頭的意思。
第三日清晨,李嗣業在院子里水井邊用木桶打了涼水,用柳枝沾著青鹽開始刷牙,這玩意兒粗糙不好用,把嘴都禿嚕皮了。
他把口中的青鹽噴出來,用木瓢中的水漱了口,剛準備返身回去,張小敬突然闖了進來,臉色有些凝重地說:“嗣業,跟我出去,有活兒了。”
李嗣業連忙扔下水瓢,回屋把幞頭巾戴上,拿起了豎在墻角的障刀,掛在了腰間。
“枚兒,好好看家。”
他跟在張小敬后面加速奔跑,竟然朝街道對面的靖恭坊直撲而去,同時街道兩頭跑來兩隊甲兵,這些不是武侯,而是金吾衛的街使率領著麾下的兵丁。李嗣業驚奇地發現,他們跑去的是同一個方向。
又有兩個不良人緊跟著跑了過來,他們來到祆寺的墻根下,趙魯和馬志遠氣喘吁吁地問:“出了什么事兒?”
張小敬沒有回答,只是獨眼瞇作縫隙仰望門墻上的灰瓦,上面有兩片被人蹬落下來。
街使站在門墻前左右一指,兵丁分作兩隊把祆祠團團包圍了起來,似乎只是包圍,沒有后續的行動,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物發話。
張小敬也沒有動,他的眼睛縫兒中充滿了懷疑,口中嚼著薄荷葉子。
沒等多久,萬年縣的張縣尉來騎著馬來了,陪同著縣丞大人,還有京兆府的官員,金吾衛右翊府的官員。這陣仗讓李嗣業吃了一驚,怎么來了這么多的官兒?
連張小敬都感覺到奇怪,口中喃喃自語道:“為什么京兆府來的是戶曹參軍,這事兒跟戶籍賦稅沒什么關系罷。”
幾位大人都騎在馬上,在遠處勒停了行跡,只有縣尉張洪翻身下馬,似乎在等待各位上官做出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