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朦朧的月亮正從蟬翼般透明的云里一點點鉆出來,閃著銀色的清輝,正倒映在聽山池的湖面之上。
湖上的畫舫內絲竹歌舞人聲鼎沸,在歡聲與喧鬧中,船身時不時的震動,連帶著湖水也產生了粼粼波光,使得原本猶如鏡面的聽山池仿佛起了褶皺的宣紙,那輪圓月也開始不停變幻起形狀來。
趙微饒有興致的一直跟在那個小姑娘的身后,而那個小姑娘一點也不害怕,不停地撥弄著自己鬢間的那縷小辮,走走停停。
石頭終于發現了自家少爺的一絲異樣,疑惑的詢問起來,趙微則手指了指不遠處的那個小姑娘。
“咦?是她,她應該拿了陳家兩百文錢吧?怎么不回鄉去。”
趙微聳了聳肩,表示自己哪里知道。
走在前面的姑娘一路上收獲了不少異樣的目光,而她卻是渾然不覺,一邊走著一邊還極目遠眺,似乎想看清前面那巨船上的男男女女們在做些什么事情。
走了走著,逐漸就偏了方向,徑直走到了早前舉辦廊亭詩會的地方。
此時的湖心亭中也有幾個文人士子正在飲酒賞月,或是月下獨酌,或是推杯換盞。
而那個小姑娘就這么徑直走了過去,主動搭訕起來。書生們彬彬有禮,這小姑娘卻是簡單的抱了抱拳,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手一撐,跳起來坐上了一旁的石階。
“他們在聊什么?”
“…她在問那為什么停著那么多艘大船…”
趙微聞言不由得失笑,這小姑娘連青樓畫舫都不知,居然就能獨自一個人跑出來。
“石頭你知道嗎?”
“石頭?”
趙微沒得到回應,低頭看了看石頭,只見她咬著嘴唇,顯然是在猶豫回答還是不回答,而那本來沒什么表情的面孔,竟是微微透出一抹極淺的紅暈來。
“唔…不錯,最近表情越來越豐富,現在害羞都會了。”
石頭身子一僵,似乎那抹紅暈更濃重了些。
“少爺,她在打聽你。”
“打聽我?”
石頭輕輕點了點頭:“大概問你是怎樣的人,長什么模樣,是不是…長安百姓都很討厭你…”
“你看見沒有,少爺才華橫溢,到哪里都有姑娘仰慕。”
石頭抬頭看了看自家少爺,忽然理解了為什么幼悟姐姐總會欺負自家少爺。
趙微不打算再跟著這姑娘了,不過也就在轉身而走之時,那小姑娘也從那湖心亭中走了出來。
月色甚好,那皎潔的光芒給大地鍍上了一層銀色,一旁街邊小鋪面掛著的燈籠投射出來的光正打在趙微的面龐上,那小姑娘見了趙微后,立即蹦蹦跳跳的跑了過來。
“陳現!陳現!”
這樣就很有意思了。
這小姑娘跑到趙微跟前后,先謝過了趙微白日里的疏財之恩,就開始嘰嘰喳喳的自我介紹起來。
大概就是說自己在陳留郡遭遇水患,為了逃難,一腳一腳的從那邊走到長安,磨煉了多少雙鞋,腳掌出了多少老繭,還一直風吹日曬雨淋的,有上頓沒上頓,凄慘至極。
石頭聞言,頓時心有戚戚,把趙微的手攥得緊緊的。
趙微將視線投到了她腳上那雙精致的繡花小鞋上,看起來確實很像徒步了很遠的路程,只是她這面容…已經沒有了白天初見時的那幾抹污痕,眉眼和紅唇還做了很精致的打扮。
趙微沒戳破,就默默的看著她在一旁表演,而她說著說著,居然還真的擠出幾滴淚來,悲戚之色仿佛當真經歷過那些磨難一般。
她說著說著,語音語調就越來越低,見趙微只是聽,一句話沒有回饋過來,不由得開口道:“你就不問點什么?”
“你不是正在說么。”
這小姑娘神情上有了明顯的一滯,然后話鋒一轉,剛才語境中那些令人心酸心疼的事情盡皆消失不見:“我叫溫天,今日就算相識了,不知兄臺可否有什么好去處能讓人家能睡個好覺?”
“唔…沒有。”
“先行謝…”
溫天話沒說完,才反應過來他竟然是拒絕了自己:“你不是京城最有錢的陳家少東家嗎,幫人家去客棧開間房呀!”
“今日那兩百文不夠?”
“京城東西都這么貴,哪里會夠啦,燒花鴨半只四十文,拌肚絲一疊二十文,還有什錦豆腐黃花魚,人家連大白米飯都沒敢要。”
趙微聞言瞠目結舌:“你吃得下?”
“吃得下啊…”
“吃完了?”
“吃完了,怎么了?”
趙微偏著頭抿了抿嘴,很想為她的食量鼓掌。若不是自己知道那流民根本就是假的,此時也要被她的天真爛漫給欺騙了。
當流民,餓狠了,當然第一件事是想著吃頓好的了,那…此時自然就沒錢咯。
“石頭,身上帶了多少銀錢?”
石頭低頭翻了翻:“少爺,大概三十來文錢。”
趙微很干脆利落的一攤手:“愛莫能助咯,告辭!”
“哎哎哎!慢著!”
“還有何事?”
這時溫天突然就壓低了嗓音:“聽說…號稱長安第一才子的趙微,和你們陳家的關系不睦?不知你可認得他?”
原來跑過來朝我搭話就是為了打聽這個,趙微不由得跟石頭對視了一眼,心思一轉,忍著笑說道:“鼎鼎大名的長安第一才子,不僅溫文爾雅儀表堂堂,詩才更是了得,全長安的人都認得。”
“陳公子當真謙謙君子,剛才我都打聽過了,都在罵他的。不僅搜刮民脂民膏,還反過來將糧價抬升的非常之高…”
溫天開始在這里掰著手指頭數落趙微的不好,越靠后就越過分,包括什么逛青樓不給錢之類。
“…你說青樓畫舫是什么?那些人也不告訴我,是不是酒樓?吃飯不給錢豈非霸王餐?這和明搶何異?如此可惡之人,陳公子居然還主動幫他說話。那些人即便是夸他,也只是說詩詞確實不錯,可惜是這等人所作,可沒一個說他品性好的。”
趙微突然有點啞巴了,石頭察覺到了趙微此時面上尷尬的表情,扭過頭去,輕輕咳嗽了兩聲,強行緩解了一下心中的笑意。
而溫天嘴上沒停,依然絮絮叨叨的不停數落趙微的不是,時不時的還會夸贊一番陳現宅心仁厚功德無量。
“據說那趙微可是放出話來,要陳家跌一個大跟頭的,莫非你還不知情?”溫天蹙著眉,自己腦補出了答案,想必是如此了,陳家的生意這少東家根本沒經手,所以才會在陳府門口鬧出笑話來了。
“家中生意都由家父打理,自己不耐煩去做那些事情,不知姑娘尋那趙微是有何事?”
溫天輕掩朱唇,同時又帶有幾分爽朗的哈哈一笑,示意趙微一邊走一邊聊。
“難怪你會幫那趙微說好話了,莫非你跟趙微是知交好友?”說著話,溫天就上下打量起趙微來,一把黑傘,一個隨行丫鬟,跟他們對趙微的描述好生相似,若非自己在陳府門口聽到他們自家大管事都認了眼前人的身份,自己怕是要認錯了人呢。
“確實平時有些往來,姑娘還沒回答在下,可是有何事?在下興許可以代為轉達。”
溫天笑嘻嘻的踮起腳尖,示意趙微湊過頭來。趙微愣了愣,心中有些感慨這姑娘和尋常女子還當真有些不同,居然如此不拘泥世俗禮法。
待湊過頭去后,就聽見她小聲說:“他和你陳家不對付,你還跟他做朋友作甚,我幫你收拾他,好不好?”
趙微上下打量了她兩眼,奇道:“姑娘今年芳齡幾何?你有何手段能夠收拾他?”
“這不勞煩大哥操心,山人自有妙計,不過需要大哥代為引見一二。”
趙微啼笑皆非,這小姑娘行事當真有些顛三倒四,自己已經明言和趙微有些來往,算是朋友了,此時居然讓自己主動把朋友約出來讓她坑害,她…她這是什么腦回路?
“趙公子可是在下朋友,主動約朋友出來讓姑娘你來對付他…”趙微搖了搖頭,“此舉太過不厚道了,這事情在下做不出。”
溫天聞言直接一愣,手指撓著額頭咕噥起來:“哎喲也是哦,怎么忘了這茬兒了。”
溫天在一旁揪著自己小辮好半晌,終于在畫舫前不遠處站定:“要不…我給你些錢?你看啊,雖說陳家是京城有名的富戶,可是大哥你出門隨身只有三十文,也太寒酸了,我身上起碼還有近百兩銀,身上有錢了,做事就能很體面,我大哥說的,我覺得說得可對了。”
“嗯…百兩銀。”
“嗯,百兩銀,怎么了?你不信?”
說著溫天就將斜挎著的背囊打開,拿出好幾個二十兩的小銀錠子出來,還有一些散碎銅錢。
趙微朝她呵呵一笑,沒有更多的言語,溫天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內心有些羞窘,表情上卻不害臊,反而很是自來熟的說道:“哎呀陳大哥不要在意那些細節,待會兒兩百文一起還給你好不好?”
趙微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擺了擺。
溫天同樣豎起一根手指:“十兩銀?”
趙微再次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擺了擺。
“二十兩?”
“三十兩?”
溫天不由得開始盤算起來,自己身上什么都沒帶,就靠著這些銀錢過活,若是都花掉了,自己能不能撐到河幫兄弟送自己回去?
“這可是我的至交好友。”
溫天有些泄氣,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可以搭上趙微的線,就這么斷掉了。
“得加錢…”
懊惱的溫天當真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含義,抬頭看了看自己眼中的陳現,想要判斷他到底是認真還是說笑。
最終二人一番討價還價,在計算了溫天每日住店還有吃飯的花銷以后,趙微將剩余所有銀錢統統給薅走了。最終趙微透露出來的消息則是,在端午節,灞河之上,已經和趙微約好了一同泛舟,屆時讓她自行前去便是。
“如何認出哪個是趙微?”
趙微忍著笑,用手杵了杵手中的黑傘:“到時候跟我拿著同樣一把傘的那位就是了。”
趙微揮手作別,溫天志得意滿,邁著步子就打算跟趙微一同進那畫舫,頓時把趙微嚇一跳,這時候她要是也進去了,自己分分鐘就穿幫了。
“…你這知…這是何處?”
“不是酒樓嗎?拿我那么多銀錢,請吃頓酒都不行?居然如此小氣。”
這小姑娘應當不比石頭大幾歲,成熟和幼稚,說話老練和行事缺乏常識這幾種情形同時出現,典型的青春期癥狀。
趙微不由得望了望石頭,面對青春期性教育,趙微也算是有過些許經驗。
當然了…雖然那是在石頭在紅袖招“親眼所見”之后…
“你可知你是如何被生下來的?”
溫天很懵懂,自己當然問過自家老爹,可是老爹生前從來沒告訴過自己,只說長大自己就知道了,自己現在算長大了吧?依然不知道啊…
趙微便從男女性生理結構的異同開始,一點點剖析給溫天聽,而溫天也十分好奇,聽在耳中,回想著以前看過的醫學圖冊,再和自身所學醫理相互印證,居然是津津有味的成分多些。只有在聽到男性生理構造時,才出現了幾分羞澀之感。
“…是以生孩子就是女性的某部位和男性的某部位進行緊密結合之后…”
終于說到關鍵處之后,溫天才徹底羞紅了臉,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都說陳家少東家是個老色胚,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所以,這里…是很多男性過來生孩子的地方…你,當真要進?”
溫天此時的情緒復雜至極,睜大眼睛看了看這個坦坦蕩蕩的年輕公子哥,身上沒有半分淫邪之色,和河幫里面那些幫眾有時候偷瞧自己的神情完全不同,就是真的在好奇自己的舉動而已。
溫天用微涼的手背輕撫了一下自己的面頰,依舊滾燙,但是真的很好奇,組團生孩子?這么神奇嗎?溫天不由得抬頭望向不遠處的畫舫,絲竹管弦之聲已經非常清晰了,甚至能夠聽到男女之間的談笑之聲在這夜空中回蕩。
“生孩子不是都要十個月嗎?這樣…是某種儀式嗎?可以增加受孕的幾率?”
趙微望著手指畫舫,滿臉懵懂的溫天,此時也有些語塞,聽山池上高雅之事居多,落于肉欲的終究還是少數。
“這個…不是,呃,生之前,呃…會…呃…”
支吾半天,趙微毅然決然轉身,一連來了聽山池聽了好幾次曲了,污名已出,今日少來一趟,無妨。
溫天一愣,趕忙三兩步追了上來:“陳公子,怎么不去了?”
“忽然想起府上燉了一鍋湯,怕是要熬干了,得趕緊回去看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