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山距離塵海宗有五百余里。
于普通修者而言,要獨身越過五百里,需要夜以繼日的趕路;可如果以戰艦與風鶯飛掠穿行的尺度來說,也就是一盞茶的功夫。
風鶯身價不低,且需要馴化困難,即使馴化,照料培養都是極為巨大的支出,且需要特殊的方法和專門人員進行飼養,是塵海宗不曾豢養的,但馴化的益處也是極為明顯,在關鍵時節往往能夠發揮巨大的作用。
李云峰的那只風鶯,在大部分人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將消息送進了芒山。
“陸師弟,從現在起,芒山事務就交給你了。”
泊港武庫內,眾人視線之外,柳余恨取了副黑色戰鎧,同兩枚金鑰一起交給陸淵。
比之軍士們穿的黑甲,黑色戰鎧更加沉重,紋理更加繁復。戰鎧的關節處有光華暗沉的鋒刃,刃厚而銳,難以被折斷。
只是靜靜地擺放在原地,便會叫人心底生出冷厲的意味。
柳余恨取的戰甲叫做角犀鎧,用料珍惜,以瀚海界妖獸角犀的皮與角為主材,耗費心力無算,品階品相皆遠超軍士多穿的普通札甲,更兼具互相配合以產生增幅的能效,是極適用于團隊作戰的昂貴鎧具。
武備庫中共有角犀鎧兩百零九具,除了九十六名金丹階別部將之外,十二名器師也各自分有一具。
擺在陸淵面前的,就是最后余下的那具。
陸淵抱過這具顏色深、入手沉的鎧甲,暫且擱在一邊。
而后珍而重之地雙手接過那兩枚暗沉的金色月牙。
他沒有問師姐為什么要將這兩枚極為重要的金鑰交過來,因為在芒山戰兵空虛,艦隊臨戰的時候,師姐的意思不難猜到。
第三枚金鑰從他身上盤旋飛出,同手掌之上的兩枚金鑰互相引動,發出共鳴,它們一個接一個貼在陸淵的右手拇指上,嵌成一枚表面粗糙,賣相一般的金色扳指。
陸淵瞬間覺得,自己能夠調動的陣法樞紐等有了極大的飛躍,原本就算有著一枚金鑰,可即使僅僅只是想要了解大陣,都有些霧里看花的疏離感,可現在,這層擋在他觀感之前的朦朧屏障,已經隨著金鑰的改變悄然消失。
濃郁的靈氣、繁多的陣法、各處工事、牽連的繁雜地脈…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浩浩大勢,都完全陳列在他感知之中。
芒山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秘密。
陸淵訝異地抬起手,將金色扳指置于眼前,它平平無奇的外表下,卻藏著整個屬地最完全的權限。
“師弟,芒山就暫時交給你了。”
耳邊刺耳的嗡隆持續不斷,那是戰艦發動時的轟鳴,不用回頭去看,陸淵也知道此刻泊港的各個艦位,已經打開了平日擋在上方充當天花板的擋板,深沉如墨的龐然戰艦正伴著滾動的風流,緩慢而沉重地從打開的擋板之間升起。
柳師姐的聲音在轟鳴中傳入陸淵耳廓,而后陡然轉的十分細小,難以讓人聽清:“若是情況果真糟到一定地步,以保全自身為要。”
震耳的轟鳴漸漸小了,太華的六艘戰艦已經逐漸遠去,它們正緩緩地加速,朝著塵海宗的方向駛去。
柳余恨不再停留,對陸淵點頭示意,而后化成一道明黃色流光,直追已然躍升至云間的戰艦。
陸淵的神情卻有些驚訝,最后的那句囑托,顯然在他意料之外。
一直以來,柳余恨在他心里的形象,就是擅以利益分利害,她總是站在宗門的立場,以一種極為理智的思維來聚攏資產、統領戰軍。
單以思維角度而言,她就如同一臺邏輯嚴密的機器,永遠只做當下最恰當的決定。
但對陸淵,她似乎有些格外的關照。
不知是因為在她眼中,陸淵本身的潛力和價值,對太華的作用遠超芒山諸人,還是由于四爺的關系,才有了后一句的微聲囑托。
陸淵抱著角犀鎧走出武庫大門,遙望戰艦排空留下的筆直云軌。
如果是后者,那么四爺在柳師姐心中的分量,要比自己道聽途說得來的猜測還要重得多。
陸淵收回視線與心緒,將注意力放在眼前。
角犀鎧他并不陌生,身為乙中房器師,即使沒有親手制作過這類甲胄,卻也仍然知曉它的各項功能與優缺點。
陸淵解開甲胄各處的搭扣,將這副胸甲厚達半個指蓋的沉重黑甲穿上身,試著走了兩步。
角犀鎧單純的重量就已經達到九百余斤,而尋常修者重神識術法而輕體魄,這也就導致能輕松穿上這副甲的人很少。
如果不是金丹境界,便只有精修體魄的體修才能披掛。
但陸淵比較特別,體質這項資質將體魄涵蓋在內,點滿資質的他雖然表面上看不出端倪,卻是少數能在歸真境界撐得起這幅甲的修者之一。
但角犀鎧之所以只能配發給金丹階別的部將,并非只是由于其重量,還有其對歸真境界修者來說堪稱恐怖的真元消耗。
陸淵將真元注入其中,便有偏暗的微光從甲胄表面依次亮起,似溪流般貫通,組成一副絢麗的花紋。
抬了抬手,只覺輕若無物。
在真元流轉鎧具全身之后,陸淵的力量和瞬時輸出等方面都迎來的巨大的提升,就連神識層面也隱隱有種更加敏銳的感覺,而這還遠遠沒有達到這幅鎧甲的上限。
于是巨量的真元繼續涌入鎧甲,漸漸的超過了陸淵的恢復速度,就在這時,三枚金鑰勾連嵌合而成的暗金扳指閃過淡淡的光華,而后數不盡的靈氣在芒山大陣的轉化下變得更易吸納與轉化。
源源不絕的真元自陸淵身體內產生,即使角犀鎧耗用再多,也可頃刻間補滿。
此時的陸淵,在芒山大陣的支持下,就像是一座永不停歇的真元永動機。
“真不錯。”
陸淵點點頭,接著又試了試大陣帶來的其它增益。
他不曾同艦隊上的戰兵們進行過配合訓練,即使跟著艦隊前去,也難以發揮多大作用,甚至可能因為配合與銜接的不到位而產生壞結果。
就是去了,也難說能起上什么作用,因為在脫離艦隊后,陸淵只是一名修者,而敵人卻是一整支幾乎是與己方相同配備的艦隊。
而師姐的舉動,也說明芒山也未必安全,所以戴上暗金扳指的陸淵留在芒山,才是最穩妥的辦法。
想了想,陸淵運起真元,朝山下奔去。
大陣樞紐幾乎都在山頂,而金丹境界的器師們大部分也都在山頂,相對的,山下的巡邏隊伍和高階戰力就少一些。
運步如飛,九百余斤的沉重鎧甲在他身上輕若無物,除了他自身的體魄外,每時每刻消耗的巨量真元也是他能做到這一步的重要因素。
但大陣的增益,卻迅速填補他的所有損耗輸出。
陸淵的目標是山門,在大陣的庇護中,那里是唯一有可能打開通道的地方。
他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么,因而只能盡力去做些力所能及的。
李云峰仍然趴在樹洞里,遙望著天上越來越近的艦隊。
他接到的命令是探查流匪動向,并盡力保全自己以待太華艦隊到來。
若是一個人沖上去同流匪拼命,除了無謂的送命之外不會有其它結果。
只是看著看著,他卻突然發現流匪艦隊的方向出現了偏差。
那不是去塵海宗的方向。
看去勢,艦隊的目的,應當是要擋在芒山與塵海宗之間的這條直線上。
層列分開的艦隊陣型,也慢慢彎成半圓弧形,弧內朝向塵海宗,弧外朝向芒山。
五艘戰艦的首尾,隱隱連成一道特大的弧形,戰艦的兩個側面分別正對塵海宗和芒山。
戰艦側面寬長,比起艦首艦尾更為寬闊,有更多的空間來安裝各類艦炮之類的大型法器。
因而除了主炮外,大多數極具殺傷力的法器都在戰艦側面。
這就意味著,若是一艘戰艦在行進過程中,前方出現的是敵方戰艦的側面,那么就將陷入天然的劣勢。(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查一下歷史上大炮巨艦時代的t型艦隊陣列。)
流匪排成這般的陣列,目的已然明確,那就是以逸待勞,以側面對太華艦隊的艦首,達到形成火力優勢的目的。
至此,流匪的意圖也昭然若揭,他們的目標并不是塵海宗,而是太華的艦隊。
半圓的陣列,既能同時應對塵海宗和太華艦隊,又能快速調整方向,即便太華想要繞開,也不如流匪隊型調整得快。
流匪的艦隊已然現身,而作為流匪首腦的陳當卻仍舊毫無蹤影,不知是在其中一艘戰艦上,還是在其它地方。
隱匿在叢林中的李云峰,說不上久經戰陣,可也知道些艦隊對拼的道理。
心知這樣下去,太華的艦隊將會在開始便居于劣勢,李云峰心下焦急,但他的風鶯已經早早去了芒山,此時尚未回來。他沒有手段在躲過上方艦隊偵查,將消息送回去。
與他一同前來的十九名游騎,各自負責一部分區域,彼此之間相隔極為遙遠。
游騎之間固然有互相聯系的手段,但要么需要的時間長久,難以在大部隊到來之前送出消息,要么同袍間隔了這么遠的距離,催動聯系法器的真元波動極大,定然會被相距不算太遠的流匪艦隊發覺。
戰艦上可不止是攻伐類的法器,偵測類的法器同樣不少。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再等下去,恐有難以接受的局面產生。
李云峰終于將牙一咬,摸出一枚木哨,搭在唇間。
滾滾真元注入木哨之中,而后一陣難以用耳朵聽到的特殊波動,以他為中心,席卷向四面八方。
其它游騎會接受到消息,但代價就是李云峰會孤身一人,暴露在流匪的整支艦隊探查之中。
吹響木哨之后,李云峰便猛的從原本藏匿的地方彈起,拼上自身的最大限度,急速朝塵海宗的方向電射而去。
于此同時,數道五行術法凝聚的光束將他原本趴的古木炸成齏粉!
“統領!下方發現一名修者,方才被明光鏡偵測到,目前正向塵海宗方向逃跑,極可能是塵海宗弟子。”
半圓陣列最南方的一艘戰艦上,吳勇正在朝這艘戰艦的主事者匯報。
明光鏡是戰艦本身攜帶的偵測法器之一,方才李云峰催動木哨的真元余波被它捕捉到,便暴露在整支艦隊的目光之中。
而吳勇,恰恰就是負責明光鏡的偏將。
于是第一時間,他便將這條消息告知戰艦真正的主事人。
但他的上司——一名在吳勇心目中權柄極大、修為極高的金丹境界修者卻面色慘白。
并非是因為李云峰的出現,自從被強制操縱艦隊來此的時候,這名金丹修者便是這幅模樣。
他雖不知陳當的具體圖謀,卻也能猜到自己的下場。
不管這次能不能贏,恐怕青都界最大的流匪團體都不會存在了。
這名金丹境界的流匪去過許多其它界域,包括與青都界毗鄰的涌泉界,他的見識也算廣博,知曉太華二字究竟代表著什么。
因此他對這條消息并未表現出任何驚異與該有的震怒,只是有氣無力地揮揮手:“你看著辦吧。”
吳勇得到回應后,快速步出船艙,他帶著猙獰的笑意,拉了一隊親信,便乘著法器,朝那名暴露行蹤的修者追去。
雖然不明白為何艦隊沒有提前剿滅塵海宗,在他眼里,塵海宗已經是刀俎下的魚肉,不值得忌憚。
然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流匪的后勤極為薄弱,這次傾巢而出,更是將所有的儲備都帶在了戰艦上。
即便如此,流匪仍不能對塵海宗動手,因為他們的儲備,并不足以在攻破塵海宗之后,再與太華艦隊對抗。
同吳勇想的不一樣,將青都界可堪入眼的流匪都集納其中的這場戰斗,不是籌謀已久,而是破釜沉舟。
贏得了,可以晚死幾天,贏不了,連廢城都回不了。
而在他們未曾注意到的另一側森林中,一只變成綠色的小小鳥兒,正從一處林間躍起,在蔥郁森林的掩護之中,朝芒山的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