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意義上,李帥和老艇長是一類人,都曾長期處于孤獨的環境之中。茫茫大海一葉孤舟,除了船上的二三十人再沒有別的面孔,出一次遠海短則三五天長則半個月。遇事基本只能依靠自己,而自己的一個決策也許帶來的是災難。
最關鍵的是,老艇長此時此刻的情況,李帥經歷過。
這位老艇長不是普通的登陸艇艇長,他曾經配合第404特殊部隊執行過任務,沒準乘坐的這條登陸艇會是那種經過接受臨時改裝以便接受各種任務的“多功能船”呢。
到第301綜合訓練基地快半年了,李帥是孤獨的,他的內心是孤獨的,因為他沒有辦法與其他新戰友找到共鳴。第404特殊部隊和其他部隊中間隔著一堵墻,好比兩個世界。他過去的經歷和感受不為新戰友所理解,新戰友們乃至上級領導對他的極高尊重何嘗不是一種孤立。
他甚至都無法從最熟悉他的袁政委那里找到共鳴,那份孤獨只能深深的藏在心底。
盡管與老艇長是初次見面,短短時間的交談后李帥卻明顯的感覺到老艇長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像老部隊的老首長,他心里想什么以及以前的心路歷程,老艇長都似乎能夠感知。
李帥回憶著不久的之前,緩緩說道,“大概半年前我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原本的路走不下去了,要么向左要么向右,都不是我想要的路。此前我從來沒有想過會面臨著這樣的選擇,給我的是兩道完全不在預想之內的選項。”
“讓我猜一下。你想要在老單位繼續干下去,你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離開那里,或者說不想離開那樣的生活。”老艇長沉聲說道,“可是你負傷了,傷愈歸隊之后你不能再原來的崗位上工作,甚至不能留在老單位。此時你心灰意冷,萌生了退伍的想法。你的領導做你的思想工作,希望你能留在部隊繼續服役,因為可能你的領導認為,換一個單位你依然能夠發揮比普通士官更大的作用。小李,部隊也是很現實的,對部隊有用的人才有資格留下來。負傷后你能留下來恰恰說明你這個人對部隊是有用的。所以千萬不要覺得是老單位覺得你沒用了一腳把你踢出去。”
李帥非常驚訝,看著老艇長,問,“您認識我老單位的領導?”
“怎么可能,即使與其中一位領導有一面之緣,他也不可能平白無故的和我談這些事情。我不是說了嗎,是我猜的。”老艇長笑著說,指了指李帥,“我明白你當時的感覺,因為我也經歷過。”
李帥重重的呼出一口氣,說,“我離開老單位之前,我們首長對我說,到了新崗位上一定要帶出一批又一批優秀的兵來,不能丟了404的臉。我答應了,打了包票,可是說實話,當時我覺得我一個半殘廢的人能帶出什么兵來呢?”
他指了指泅渡中的學員們,說,“集訓學員里有三位女兵是我正在帶的新兵。老艇長我跟您說實話,盡管平時所有人看我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其實我心里虛得很,不完全是因為帶的是女兵,更因為我對自己信心不足,畢竟我是負過重傷的人。”
李帥拍了拍自己的左腿,“到現在左小腿上的鋼板還沒有取出來。我從來沒有和新兵們共訓過,稍稍有點強度的科目我也只能是形式上示范一下,從來不敢跟著她們一塊跑步一塊摸爬滾打,為此她們對我還有很大意見。可是我沒辦法。”
老艇長緩緩點頭,“你堅持不下水是因為身上的傷疤太多,對吧?”
“您連這個都能猜到。”李帥佩服得緊。
老艇長感嘆著說,“我配合過你們的行動,而且不止一次,對你們多好是了解的。我記得幾年前有一次,那是拂曉時分,你們一個小隊七個人,只有三個人是沒有受傷的,當時我接到他們的時候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其中一名重傷員在艇上就做了截肢手術,這才保住一條命。小李,你們才是好樣的,我們這些人,說是在平凡崗位堅守出了不平凡,其實就是哄老百姓的鬼話,你們這些為人民出生入死的人才是不平凡的,是真正的英雄。”
“從那個時候起,我拒絕所有的采訪宣傳,我算什么,我乙學習算個屁。”
如此高的褒揚讓李帥愧不敢當,搖著頭說道,“不是的不是的,老艇長,不是這樣的。憑什么平凡崗位就不能有英雄,首先平凡崗位這個說法就不對,沒有平凡的崗位只有不平凡的人。革命分工不同,我們在這個崗位上就得這么干,您與其他許許多多戰友在自己的崗位上應該那么干就得那么干,大家都是一樣的。”
老艇長感慨說道,“我明白你說的道理,可是歸根結底你們是我們這些當兵的人里面最不平凡的,非戰爭年代依然承受著如此高的風險甚至隨時可能獻出生命。小李,說句誅心之論,你能活著走出404那是你的命大。”
“是,我一度認為自己是逃兵。與其灰溜溜的帶著一身傷走,不如在戰場跟敵人干個痛快,或者干脆就脫下軍裝滾回家。”李帥咬著牙,眼眶濕潤了,“我那些犧牲了的戰友他們才是英雄。”
老艇長說,“自有人民評說,對你,也是一樣。當年我的想法和你一樣偏激,拒絕一切的采訪宣傳哪怕是任務。后來想通了,為什么要宣傳我樹立我為典型,是為了給更多的人樹立一個榜樣,號召更多的人向更好的方向學習。這不是個人的事情,是集體的事情,是咱們這支部隊能夠一直視榮譽為生命的原因。”
“是的,我現在不鉆牛角尖了。在訓練基地教官這個崗位上,我發現自己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哪怕是半殘之軀,我也要干出一番成績來,否則就是愧對這身軍裝。”李帥干脆利落地說道。
老艇長很滿意的點了點頭,“這次對嘛,這才是一名年輕軍士長該有的沖勁。你應該是提前晉升的四級軍士長吧?好好干,你的前途啊遠大得很。我建議你不要提干,就在士官這條路上往下走,不會比軍官差。”
“沒錯,我是這么打算的,當兵王是我的理想。”李帥重重的點頭,“在部隊干到退休,這輩子就算圓滿了。”
老艇長哈哈大笑,“你才多大就想著退休的事了,扎扎實實的一步步的來吧。看得出來你小子是個有大本事的人,我老乙眼光不會差。”
點了根煙,老艇長說,“跟我說說,你的傷是個什么情況,從外面觀察應該不會有很大的影響吧?”
李帥說,“影響不大,但是高強度的運動是不建議搞,軍醫是這么說的。其實在總院我已經接受了三個月的康復訓練了,歸隊后又搞了一個多月的恢復訓練,然后才調到南陸第301綜合訓練基地。當個教官教員的問題不大。我主要是怕暴露了身上的傷把他們嚇到了,有時候我自己照鏡子都覺得有些猙獰。”
“那就沒問題,傷疤么,你還年輕,會慢慢淡掉的。再說了,男人嘛,還是當兵的,有點傷疤更顯男人氣概。”老艇長寬慰道。
李帥笑著說,“那不是一點,真的挺嚇人的。不過您放心,我這心態早就調整好了,又不是光著膀子,不脫衣服誰也看不到。”
“哈哈哈,你小子內心強大得超出了我的預料啊,這才是404出來的嘛!”老艇長大笑。
李帥整個人有了一些變化,眼睛更透亮了,心里的那點事情終于能和感同身受的人談了談,幾個月以來的郁悶頓時沒了。老艇長的經歷也讓李帥意識到一個事實,就在此時此刻,有許許多多像老艇長這樣的人在軍中的各個崗位默默奉獻著,他們又能像誰訴苦呢,他們又可以像誰訴苦呢?
而自己在第301綜合訓練基地里上有領導看重和支持,下有那么多戰友的支持,工作開展得順順利利的,與老艇長他們相比,自己如果還心存怨氣,那真的是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心里那點所謂的郁悶當真是無病呻吟,不是男人大丈夫該有的胸襟。
五公里的武裝泅渡結束了,登陸艇靠過去,沖鋒舟挨個的把學員們撈上來然后轉送到登陸艇上。幾百噸的登陸艇看著不值得一提,但是對于大頭兵們來說卻是絕對的龐然大物,稍不注意船只掀起的浪就能把水里的兵給蓋到不知道哪里去。不過老艇長絲毫不擔心,他手下的兵都是經驗極其豐富的。
登陸艇的官兵們藝高人膽大,直接把前面的艙門打開,有一些海水灌了進來,但是控制得非常好,檔板平行于海面形成了一個小斜坡,這樣一來沖鋒舟可以直接沖上來,落湯雞一樣的學員們下來之后再合力把沖鋒舟拉上去,一條接著一條。
這是李帥和老艇長商量出的辦法,在五公里武裝泅渡之后再給學員們來這么一下,顯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沖鋒舟可不是橡皮艇,那玩意兒死沉死沉的,起碼要一個班的人才能抬起來裝車。正好,一條沖鋒舟裝一個班,各自負責把沖鋒舟拽上去。
老艇長指了指喊著一二三奮力拖舟的學員們,笑著說,“小李啊,和這些孩子相比,現在的你是多么幸福?當然,你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肯定會更辛苦。那咱們是不是可以這么想,這是每個人必經的過程。能收獲回來多少不就是看現在這個階段付出了多少努力嗎?你當年付出了很多,現在給你的是你應得的,所以你完全不需要妄自菲薄。”
“老艇長,我沒有這么想過。”李帥連忙搖頭說。
老艇長笑道,“你瞞不過我的眼睛。有不甘心,又有一些抬不起頭來的想法,是不是?”
李帥無奈苦笑,“是,畢竟負過傷,身體基本條件連普通人都比不上,實在是沒有什么底氣。”
“你現在還這么想,剛才咱們白聊了。”老艇長迎著海風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是當教官的,首先你自己的心態要調整好,不但要調整好還要學會調整的辦法,這些都是要教給學員的。優秀的教官不但是授予學員戰術技能,更要幫助他們建立完善的個人思想精神體系。”
李帥十分佩服,說,“老艇長您是有經驗的,說實話,在教官這個崗位上我是新兵。綜合訓練基地的帶訓和我老單位的帶訓不是一回事,我也在不斷的學習,砥礪前行。”
“你既然有這個認識就不應該妄自菲薄。我看得出來,你的許多言行舉止是故意的,你隱瞞負傷的事實,都是怕別人知道了瞧不起你,沒錯吧?”老艇長問道。
李帥慚愧的點頭。
在他自己眼里他是個半殘疾的人,客觀上也許他的身體素質比普通人要強得多,但是和老單位的戰友們相比那就是半殘疾人。說到根上,他的思維還沒有完全轉變過來,還沒有完全適應普通部隊的環境和標準。
袁政委是領導,當然不會和李帥談這些具體的細節問題,況且這些具體問題是需要自己想辦法解決的,否則你就沒有資格帶訓。一個連自己的思想認識都處理不好的人怎么能當教官去教別人處理思想認識呢?
老艇長眼里沒有那些條條框框,看出了李帥的種種顧慮和重重心事,他當然不愿意這么一位優秀的小伙子、這么一位為部隊作出了那么大貢獻的年輕士官生受這些煩惱,時間長了誰也說不準不會影響到整個人的思想認識。
“一句話,在404里那么艱難你不但挺過來了還如魚得水,沒理由到了綜合訓練基地當個教官都把你給難住。”老艇長總結說道。
李帥眼前真正的豁然開朗了,海風都清新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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