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這獨輪車講技術,像張小狗這樣的農村壯勞力、好把式,都能裝上六大筐稻谷走,好幾百斤!
這會車上就裝了不到一百斤的東西,輕松地如同空車一般,還有閑心同相偉榮一路走一路聊。
鄉人,又是老同學,張小狗也就少了份在別人面前的內向。
“今年收入怎么樣?”相偉榮邊走邊問。
“還行,等年前賣掉養的兩頭豬,這一年也算有些收成...”
糧食要交稅,還不怎么值錢,都指望著年豬呢。
為什么都想變成吃公糧的公家人,就因為做個農人真沒什么收入!
至于有人說居民不如農民的一根田埂,這話只對住在城市附近的農民有效,不然種出來的那些個蔬菜賣誰去?
很快就到自個小村,只要是碰到的人都過來打招呼,還有人跑著去報信的。
村南邊一小曬場,曬場北面就是自己家,或者說是父母和奶奶住著,將來會屬于自己的一座兩層小樓。
剛到曬場,父母、大嫂、弟弟、還有大哥家的兩個兒子都迎了上來。
“老二回來了!”
“二叔回來了!”
“二哥!”...
家人們都是面露笑容,家中老二是這家人的驕傲、門面!
都打過招呼,又走到家門口正坐在躺椅上曬太陽,抱著大哥家小女兒的奶奶面前,蹲下道:“奶奶,我回來了。”
老奶奶都年過90,自個記憶里,奶奶也就是還有大半年的人。
還能多陪陪奶奶、父母,真好!
這邊奶奶看到二孫子,連連道:“回來好,回來好!
吃了沒?
老大家的,快給你二叔燒雞蛋榨面去!”
媳婦喊自己丈夫的兄弟要喊大一輩,鄉間風俗。
淳樸的大嫂都沒問二叔有沒有吃早飯,立刻笑著回應:“好,我馬上去。
雷剛,小剛,別纏著你二叔,都給我燒火去!”
這頭相偉榮忙著先塞了兩把水果糖給兩個侄子,這下兩個小家伙才高高興興去幫媽媽的忙。
雞蛋榨面好東西,沒推辭,自己家不用客氣,再說還真有點餓了。
這頭父親、大哥正忙著和小狗從車上卸東西,父親還在問對方這會吃了沒。
農人起得早,早吃了,現在是城里人剛吃早飯的功夫,早是早了點,但也得拉人家吃點。
吃點心!
母親喊著讓已經走進屋的媳婦多做點,張小狗連聲說不用。
本地農村,絕大多數人家的早飯就搞點水泡飯,菜一般是醬,最多加點咸蘿卜。
張小狗這都去地里忙乎了一會,這會一大碗雞蛋榨面那是吃得下的:老話說壯勞力只要田埂上走一圈,就能再來兩大碗!
其實...
只是沒吃飽、沒吃好而已。
早飯都是稀里糊涂對付一下就行,午飯才會吃干的。
如今雞蛋要賣錢,榨面要花錢買,這樣的特色米做面條在農村里只有招待客人、親人回家才會做,平時村里人可舍不得吃。
榨面還是條件好的人家里才會備著點,像張小狗家里這會干脆沒有,最多過年前買點,備著過年時有客人來,可以煮上碗當點心。
肚子是想吃的,但真不好意思,這位連連借口趕著回去還有活要干,推辭。
淳樸。
一看態度堅決,這邊才作罷。
張小狗卸完東西,跑一樣急著走,相偉榮連忙拉住人,從個包里掏出袋水果糖,硬塞給他。
“回家給孩子吃!又不是給你的,推個屁!”這都不想收,相偉榮只能板著臉道。
張小狗結婚早,這會就有兩個兒子,相偉榮都記得一個叫國華,一個叫正華,名字比他們的父親響亮得多。
那兩個小家伙將來都是手藝人,記得似乎都是木匠,還都是實誠人。
張小狗還是有點敬畏相偉榮的,誰讓讀書那會,還有十七八歲時在公社里闖下的名頭余威還在。
沒轍,這位只能拿了。
他不抽煙,或者說是抽不起煙,所以干脆不抽,不然剛才這樣的鄉人間幫忙,塞包煙最合適的。
還不用太好,要是好煙,再遞上根就夠了。
張小狗把糖小心放進獨輪車的簡易木板儲物柜里,推著車走了。
一袋水果糖,里頭還混著些大白兔奶糖,這在居民買糖都要憑票的年月,這一袋糖真的是農村人眼饞的好東西!
很貴,舍不得買。
也不好買,至少公社的供銷社里,只有過年過節前才有那么點貨,去買的也基本上是公家人的家人。
這邊家里人都沒讓自個動手,父母、弟弟拎上東西一起進屋。
前幾年造的二層樓,磚墻、木梁、木頭樓板,在村子里算新房。
一進門是堂屋,右邊有個房間奶奶住,二樓有兩個房間,弟弟住一間,父母住一間。
堂屋一側北墻上開了個小門,連著后頭將來也屬于自己的兩間矮房,一間柴房,另一間是廁所,
那兩間矮房還連著大哥家的院子,大哥為堯家就在后邊,大門開在房子西面的巷子里,巷子對面是父親分給弟弟為民的一排平房。
再過一個多月,為民就搬那邊去住了。
大哥前天回來過,把剛腌上不久的海鰻,還有錢捎了回來。
上午趕得急,沒去越劇之家,這會才知道。
堂屋里坐下,連老奶奶也回屋,笑呵呵的看自己這個最有出息的孫子。
奶奶看喜愛的孫子,永遠不會有看厭的時候,也不管孫子今年幾歲了,在她眼里永遠就是個孩子。
父親還是那樣高大,背還沒駝,就是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的一般。
因為母親個子相對瘦小的原因,自己三兄弟都不是特別高大。
父親大名相永棠,今年虛歲剛好六十,個子都有一米八三四,比相偉榮都要高上小半頭!
弟弟最矮,剛剛一米七,自個是三兄弟里最高的。
大包小包,剛坐定,相偉榮就忙著拿東西。
“怎么拿回來這么多?”父親略顯威嚴的道。
剛才老二回來高興,再說有外人在,所以一臉笑呵呵。
這會嘛,不自覺露出點一家之長的做派來:東西太多了,自家老二什么都好,就是出手大手大腳了點!
要過日子的,不能什么都往父母家搬不是。
隨時在為子女考慮,這就是相永棠。
這頭相偉榮道:“都是戰友送的,前幾天去了趟海門,順便做了點生意...”
大量的干制海產品,這會農村人去買點紫菜、海帶都要盤算一下、當好東西的年月,自己帶回來的這些開洋、鰻魚干、干貝...
能羨慕死鄰人!
當然,海蜇皮只帶回來小半桶,這個相偉榮自己來之前特意留了一大半,誰讓自己特別喜歡吃。
家人們聽著說販私貨,還要把弟弟為民帶去培養一下,母親是根本不說話,這家里她聽丈夫的。
男人們的事情,女人不插嘴,也不能插嘴,現在農村的規矩就如此。
至于奶奶,只顧著笑呵呵,年紀真是大了,二孫子說的這些她不懂,也不會關心。在她心里,只要子孫們多在眼前晃悠就好。
父親沒反對,就是說道:“別搞得太大、太招搖,安全第一。你多提點提點為民,他見識少,你這做哥的多上點心...”
搞這個,一般農村長輩一聽還不得嚇死!
這可是不折不扣的“走資本主@義道路”,別說前幾年逮住了挨槍子都有可能,如今出事了那也是要吃掛落的。
但相永棠不會!
自家父親可不是純粹、沒見過世面的農村老頭!
兒時讀過兩年私塾,識字能看報,年輕時還跟著鄉人闖過三省六碼頭,甚至混過幾年的上@海灘,不然那年月也不會到二十多歲才娶媳婦。
但這些都是淺層次原因,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解放前,父親挑過段時間的私鹽!
對,就是那種要冒吃槍子風險的挑私鹽,俗稱私鹽販子。一隊人,挑著的是鹽,腰里插的是能把人頭當西瓜輕松砍的柴刀,還有火槍!
父親以前偶爾說過,小伙子那會要不是自個是獨子,結果被父母從滬上硬喊回來,不然也會是個人物。
當然,也說過可能永遠回不了家鄉也不一定。
冒險精神,父親從來不缺。
他還相信二小子有分寸,不會胡來。
......
這時小門那大嫂端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榨面過來,上頭的雞蛋看著至少打了三個以上!
八仙桌上放好碗,大嫂從奶奶那抱過小女兒,打發兩個跟出來的兒子出去玩去,自己搬過個小馬扎,安安靜靜坐在堂屋角落里聽。
在自己家不用客氣,大口吃面,邊吃邊說。
等這碗面條下肚,舒坦了。
這會才有功夫打開最后一個大包,里頭是一捆昨天特意留下的呢料。
“這些夠給爸,大哥,為民,還有兩個姐夫都做身大衣,我連扣子都拿來了。
到時候讓小姐夫拿去崇仁的裁縫那做,我記得那邊有個老師傅還是幾十年前在滬上學的手藝,大衣比縣城里的裁縫都做得好。
對了,給我也做一身。”
說著,還從包里拿出本雜志,指著上頭的一個外國軍人全身照,對著母親說:“和裁縫說,我要這種款式,有點收腰。”
呢料,居然是城里人都搞不到的呢料,這又一次讓全家人驚喜。
大姐嫁到十幾公里外的另一個鎮子,大姐夫也是個農民,但會木匠手藝,日子過得還不錯。
至于小姐倒是嫁在本村,小姐夫是同姓,血緣隔了能有十幾代,兩個五服都出了。
小姐夫軍官轉業,這會在崇仁區政府里工作,每天騎個自行車上下班。
說著呢,小姐相蓮琴就來了,一道來的還有她的一子一女。
呢料沒家中女人們的份,這還真不是相偉榮小氣,或者重男輕女啥的,就是單純的因為這年月,農村婦女還真沒人穿呢大衣。
再說了,這次帶回來的這些呢料顏色太深,就算做成女款,上班的那些可能穿著好看,農村婦女...
自個穿著都可能覺得別扭。
非歧視,時代局限爾,穿衣服一項上要是走得太快,不一定是好事。
像在大嫂的眼里,自家丈夫要能有身呢大衣已經是了不得的事,根本不會去想自己。
這會母親分給媳婦和小女兒不少帶回來的干貨,這些才是管家的女人們最看中的事物。
相蓮琴以前當過幾天公社的廣播員,丈夫又是區里的小干部,還是有些見識的。
對于弟弟送的呢料也不客氣,就是道:“等你回城的時候,叫你姐夫一起去那個裁縫鋪,他知道地方。
做大衣要自己去量尺寸,不然不貼身不好看,我們自己也做不好。”
相蓮琴有縫紉機,平時父母,弟弟,還有大哥家都是拿布料她來做,但大衣不行,那可是最上檔次的衣服。
別說她,一般的裁縫師傅都吃不消做,得真正的大師傅才行!
放呢料的大包里除了布料,還有包東西。
相偉榮取了出來,都是手表。
一男一女一對對表,遞給弟弟:“你結婚,其它的我也不送了。
這個算我給你們的結婚禮物,其它的以后跟著二哥,什么都能賺到...
給你就拿著,哪那么多廢話!”
相為民到這會都還沒手表,自己這個弟弟,不怎么怕父親,也不怕大哥,但從小只要二哥一瞪眼,立馬老實。
一對梅花,這已經不是會讓弟媳婦娘家覺得有面子的事,都會是嚇一跳!
梅花呀,傳說級別的進口神表!城里人買不買得到先不論,就算買得到,一塊就得兩百多呢。
這一對至少得五百塊,新郎官二哥送的結婚禮物,說出去都能嚇死人!
已經知道老二搞了這生意,雖然貴重得快沒邊,一邊的父親也沒說什么。
既然會送,一下子還拿出這么多,二兒子自然心里有譜。
第二個盒子里是塊全自動雙日歷雙獅表,遞給父親。
“爸,把你那塊破海獅扔了,這個給你。”
農村里大部分人壓根沒手表,甚至鬧鐘都不是家家有,村里的有線大喇叭就是部分窮人家靠譜的時鐘...
相永棠有表,好些年前買的海獅牌,30塊錢一只,比昨天周鋒的那塊“鐘山”還便宜點。
老二遞過來的這塊表看著就是高檔貨,但相永棠沒問這表得多少錢,也沒接,只是道:“我有表,一老頭子戴這么好的手表算什么事。
我去種菜還戴這個?
不要浪費,拿去賣。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樣的估計比上@海牌都貴,農村人一年到頭一家都賺不到這錢。”
父親態度堅決,相偉榮也沒轍。
能用就絕不浪費,父親大半輩子的習慣是沒那么容易改的,對這點,自己清楚。
又拿出三個盒子,都是梅花男表,一塊遞給大嫂,“這個給大哥,他部隊里買的那表也該換了...
別推,明年有你們出力的時候,花木那一塊還真可能賺點大錢。”
一塊遞給小姐,“這個給小姐夫...我知道你們兩個都有手表,他還是塊上-海,我反正是一家一塊...”
拗不過二弟,相蓮琴只得收下。
“對了,小姐夫認識的人頭也不少,等為民跟我那,和我那些戰友搞私貨,你和小姐夫也可以私下里做段時間,這利潤很可觀...”
最后一塊同樣是梅花,還是遞給父親,“這個給大姐夫,下次大姐回來,你給她。”
“嗯。”
這個父親代收下了。
除了即將結婚的弟弟,其他都是一家一塊。
又說了些為民什么時候去自個那,還有明年種花木的事。
因為是相偉榮出本錢、搞來種苗,父親直接給定了規矩:老大家就是給老二打工,等賺了錢,只拿一成的利,但老二至少得保證他哥哥能賺到在食堂干活的那點錢。
前天為堯回來,都說了要是苗木場兩年內不成功,老二說大不了去政府食堂的事,所以父親對此很放心。
至于老三嘛,都去跟著老二搞段時間的私貨,只看今天這場面就知道能賺大錢,就別來參合花木種植這事了。
順便敲打小兒子,搞明白是給二哥去幫忙,是去當伙計,不是去當老板、大爺!
這邊相偉榮說這小姐夫要是感興趣,也可以跟著賣點,這大姐夫那也同樣如此。
做木匠的,認識的人其實也多,大不了沒公家人那么有錢而已。
但也一定是有點閑錢的人家,不然哪請得起木匠到家里干活!
對于嫁出去的女兒,這邊照顧一下可以,但不能指望二兒子一定要帶著她們都發家致富。
相永棠有這樣的想法和決定,已經很開明了。